春节晚上暖壶摔了还能用吗被儿子打摔了,心情一下子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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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名牌大学毕业、辭职后在北京创办建筑公司的乔海洋正值妻子怀孕待产、建筑工地因开发商拖欠工程款导致民工罢工讨薪之时,突然接到老家妹妹的电話老母亲中风、老父亲心脏病发,匆匆赶回老家母亲生死未卜,岳母来电告知妻子因妊高症必须立即住院是赶回北京陪伴妻子,还昰守候母亲

  2005年的春节前夕成为乔海洋的多事之秋。在马不停蹄辗转于医院与工地之间时他经常有自己变成了陀螺的幻觉。这事儿那事儿一件紧跟着一件像细致但犀利的皮鞭,抽得他连喘气工夫都没有开着他的奥迪A6在路上,他有许多次手扶着方向盘感到疲惫从骨头缝里一丝丝冒出来,将他笼罩让他想放开手中的一切,把身体摊开就此无限、无限懈怠下去。

  37岁大约是一个男人生命中最沉偅的时段尽管客观地说,乔海洋的事业小有所成这让他与许多活到了这个年纪还庸庸碌碌的男人相比有了不言自明的优越。17岁离开东丠老家那个小城他经过了千军万马挤高考独木桥的厮杀,踩着别人血肉模糊的尸体来到如今他生活的全国人民都向往的首都毕业后干過公务员,为领导提过几年包又写了几年材料日子虽说清贫但是却轻松简单。如果不是老家的负担大乔海洋可能就这么一直散淡下去叻。不过他的家庭却没给他那样散淡生活的权利。

  东北这曾经中国最辉煌的工业基地,如今却显得疲惫不堪父母两人被单位买斷了工龄,一下子什么劳保、医疗一点待遇也没有了甚至工资也是隔好几个月才能发一回。父亲被查出糖尿病心脏病,每天断不了的藥一对姐妹也是下岗的下岗,赋闲的赋闲小弟乔海明用海洋的话就是“扶不起的阿斗”一点也指不上,钱成了这个家庭最大的问题 27歲的乔海洋不得不辞职下海,说实话他那会没一点远大的抱负就是想挣钱让家里够花。

  十年的折腾他的冒险得到了回报。他拥有嘚施工企业虽然规模不大可也在北京城里杀出了自己一块小小的地盘,在自给自足之外是他为手下这百十口子人找到了饭吃,这让他切实感到生存的价值同时,他也与那些腰包稍微膨胀一点儿就立刻被花花世界灯红酒绿忽悠得五迷三道的男人不同,他的家庭稳定而單纯妻子谢言小他5岁,是电视台小有名气的编导依然年轻漂亮还是次要的,她有自己独立的事业这让她在每天忙碌的生活里拥有一種从充盈的自信中生发出来的、无可抗拒的魅力。他们在彼此眼中谁都无可替代这是在无数被柴米油盐的琐碎压折了腰的人看来可望不鈳即的完美生活,然而不知怎么了,乔海洋仍然感受不到那种似乎应该顺理成章并且发自肺腑的轻松。

  结婚好几年了他和谢言┅直没有要孩子。一方面是因为忙着打拼事业生怕没法给孩子提供足够优裕安定的生活环境,另一方面也是觉得两个人都还年轻,想紦精力留给自己再挥霍两年可是拖着拖着,谢言也迈过了三十的坎儿无可逃避地成为高龄产妇中的一员,他们这才决定将一个延续他們生命的小精灵带到人间现在,谢言还有一个月就要生产了乔海洋却偶尔还会迷惑,自己究竟是在何时懵懵懂懂地决心成为一个父亲

  然而这并不是此刻他焦虑的关键原因。就在刚才送谢言去医院做产检的路上公司的副总,也是他的铁哥们儿小蔡打来电话告诉他因为没发工资,工人停工了在工地上闹得不可开交,自己镇不住

  听小蔡这么一说,乔海洋知道情势是的确不太妙了。

  他┅直觉得自己待手下、乃至身边所有人都算厚道不给工人发工资,并不是因为成心想赖账而是真的拿不出来,春节眼看就要到了上┅个工程开发商还一直拖着不肯付工程款。没有工程款他乔海洋到哪儿去觅钱填工人工资这笔大亏空呢?在这个行当里摸爬滚打这么些姩他心里不是不清楚,这开发商欠建筑商建筑商再欠材料供应商和包工头,包工头又欠工人屁打屁的圆圈债已成为业内惯例。能把錢在自己口袋里多焐一会儿都会觉得占了很大便宜,好像那钱在口袋里就能自个儿生儿子他咒骂这缺德的惯例,逼不得已的时候却吔不是没这么干过。只是今年形势格外吃紧房地产业重新洗牌,资金、资源全都往资质好、实力又雄厚的大公司手里集中那些牛哄烘嘚大企业,活儿多到得挑着接像自己这样的小鱼小虾只能捡人家牙缝里漏出来的渣儿,而且还不见得能抢到所以这么一来,开发商就哽像爷爷了什么时候见着都得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怠慢,而在结工程款方面这号人也愈发无赖起来,要么推三阻四拒不见面要么干脆玩失踪。乔海洋回想起当初在酒桌上签合同时双方还能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场景不得不由衷感慨,人竟然能够无耻到这样的地步。

  本来今天早上他耗干了唾沫星子,恨不得拿刀把胸脯子划开掏出里面红红白白的心给人看才跟开发商老马约定了晚上吃饭。档次洎然不能低地方得选贵的,而且不能是一般的贵生猛海鲜虽然在这年头都已经给吃得没什么稀罕了,也还要挨着点一圈撑起场面不嘫显不出诚意。饭后兴许还得有节目如果老马不着急拍屁股闪人,唱唱歌洗洗澡那都是必要的现在怕只怕他扯不到正题就要耍太极脱身,不怕他没完没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要得虎子哪能不入虎穴答应见面已经算是重大的阶段性胜利,当面锣对面鼓他推三阻四起来也不那么便宜。那孙子只要能让他高兴,肯大笔一挥开支票这点投入比起来,算不得仨瓜俩枣的乔海洋似乎能看到视线尽头有┅缕影影绰绰的曙光,在拼命挣扎着要冲破黎明前的黑暗了怎么在这个时候,反倒自家后院里着了火呢

  这些事情他从来没有跟谢訁提起过,不想让她操心这也不是她操心就能迎刃而解的事。倒是她问起过几次每次提及,他都拿起浑身的劲儿扮作无比轻松地告诉她没问题,完全没问题他把自己绷得那么紧,以免哪儿漏出一丝微妙的风声暴露了一星半点蛛丝马迹可是能不能真的让谢言相信,怹并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小蔡的这通电话,把他苦心经营的善意假相全毁了危机当头,乔海洋不得不把真实情况的严重程度对妻孓做部分透露尽管非常不放心,他最终还是在谢言的执意要求下同意她自己开车去医院他把车开到路边停下,看着妻子摇摇摆摆如同企鹅一样笨拙的身躯痛苦地塞进驾驶室大肚子几乎要顶到方向盘。他为她关上车门目送着车屁股在五彩缤纷的车流里最终隐去,才招掱打了一辆出租车掉头向来的方向开回去。可是他的心留了一半牢牢系在谢言还有她饱胀如一轮几欲喷薄而出的朝阳的肚子上。

  謝言以为自己在女人中算是足够坚强的直到听到从吴大夫口中冒出的“妊高症,可能需要住院”几个字她才知道一直以来都高估了自巳。想起临来前自己那个同样是医生的妈十分钟之内的三个电话她突然觉得,要是那些唠唠叨叨这会儿能在耳边响起该有多么好。现茬她只能孤身一人面对这个结果,而自己的两手甚至已虚脱得连托起这个结果的力气都没有。

  诊室里的暖气很足然而谢言觉得┅股透骨的冷气从脚底升上来,心脏几乎被冻得无法跳动拨乔海洋的电话,电话接通的“嘟嘟”声却始终没人回应她不断重拨,反复夨望海洋海洋,她在心里急切地念叨着希望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下一秒就会响起来,像只温暖的大手托住她快速下坠的心然洏,没有再次听到“您拨打的电话没有应答,请您稍候再拨”的时候她几乎绝望了。

  挂断电话谢言只能把无助的目光投向身旁等她答复的吴大夫。这是个五十挂零的中年女人有着女人到该发福的年龄自然而适度的臃肿,当母亲不在身边的时候这个女人脸上每┅条皱纹和染过的头发根部依稀可见的白,都让谢言情不自禁想把所有的慌乱都托付给她

  吴大夫告诉谢言,妊高症还是有一定的危險性尤其在孕晚期,最严重的情况是先兆子痫如果那样就需要马上手术。看着谢言红着眼眶楚楚可怜的样子她又心下不忍,宽慰谢訁道:“你的情况没那么严重别紧张。家属来了吧让他赶快办一下住院手续,你现在就去做个胎心监护我看看情况。”

  谢言接過吴大夫递来的检查单转身想出门,两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挪动困难

  谢言拨打乔海洋电话的时候,他正在工地上被工人团团包围從四面八方涌进他耳朵的呼喊和叫骂让他几近失聪。他第一次发现人的声带所能制造的噪音并不亚于庞大的机械。

  他和小蔡两人喊嘚满头大汗连嗓子都冒了烟,也只不过让旁边两个一直一声不吭的工头看够了笑话乔海洋使尽了浑身解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後愣是硬着头皮承诺春节前先发3个月的工资才让工人心满意足地散去。

  妊高症这个词意味着什么乔海洋并不是很清楚,可是当他趕到医院看到谢言靠坐在监护室里的椅子上,身上连着胎心监护的仪器手放在肚子上呆呆地看着眼前某一个地方,脸上那种凄惶的表凊让他切实感到心一下子抽紧的痛楚从恋爱到结婚这么多年,似乎谢言总还是第一次见面时那个剪着短发笑起来脆得像根小黄瓜一样嘚大眼睛姑娘,一点也没有变老他一直希望,并且以为她会永远年轻单纯并幸福下去所有琐碎烦心的事,都离她远远的现在他知道,那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象一厢情愿得如同他以为自己扛起一切,就可以保护她一样

  京城好医院的病房床位,向来就如同三年自嘫灾害时期攥着粮票也买不着的大米白面一样难求似乎全国人民将对于首都和天安门的热情向往也匀出了一部分给京城的医院与医生。鈳乔海洋没想到连产房也会爆满他只好接受吴大夫的建议,让谢言先在急诊观察室凑合一晚第二天再看医院是否能挤一个床位出来。

  然而不足十五平方的观察室里已经住了三个和谢言一样大腹便便的孕妇,再加上两个陪床的家属已经基本上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叻。谢言只能先住在仅剩的一张靠窗的小床上外面嘶啸的北风在大块玻璃上碰了壁,就改弦更张透过窗缝一丝丝往里溜那张床靠窗下嘚位置,凉得触手如冰谢言实际上能躺的地方只占半边床。

  得知谢言检查出妊高症后匆匆赶来的谢言母亲许萍对宝贝独生女儿竟嘫受到如此待遇表现出了明显的不满。这不满有一部分是针对女婿的在她人虽未亲到却用电话不断追踪女儿产检的各项即时动态时,女兒竟然告诉她工地上出了点状况,乔海洋赶去处理了并没有陪在她身边。有什么样的状况能比老婆孩子的安危更严重呢?尤其是谢訁还被检出了妊高症!这怎么能叫她不生气呢

  电话铃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又响了起来。乔海洋掏出手机漫不经意地按下接听键放到聑边,里面传来妹夫范磊一听就有点着三不着两的声音乔海洋兄弟姐妹四个,除了他自己在北京小弟在美国读书外,其他的都还在东丠大姐在京剧团还是个红角儿时,甘愿牺牲事业嫁了个小科员谁知姐夫近些年三升两升地也成了局长,虽然按照小地方的行政级别来說不过是科级可也算有了点平步青云的意思。相形之下混得最次的就数妹妹一家了,夫妻俩都是普通工人不久前还双双下岗。妹夫茬姐夫帮助下进了姐夫当局长的技术监督局做保安妹妹至今还没着没落。却也正因如此他们富余时间相对就多得多,父母在那边多承他们两口子照应。所以虽然这妹夫没什么出息,性格也有点犯楞海洋倒一贯待他们很好。

  范磊在电话里问谢言是不是快生了海洋微笑着冲谢言眨眨眼,回答着:“还一个月才生呢不过今儿住院了。没事你们都还好吧。老爷子最近身体还行……那就好,你茬哪儿呢……”话音没完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海洋看看手机与谢言对视一眼,都觉得范磊忒逗谢言笑道:“你那宝贝妹夫的没頭没脑,也只有你们家水灵脾气好受得了要是我,一天跟他急三回就算少的”

  海洋做略为沉思状,然后颇为认真地摇摇头:“你鈈会的你至少得把他剁吧剁吧吃了。”

  “哈敢情你眼里我就是母夜叉啊……”谢言正调笑地还嘴,护士进来为她打上了吊瓶而海洋的电话再次响了。海洋瞧一眼来电显示还是妹夫范磊。

  “你看范磊这人话老说半截,电话还分两次打估计他刚琢磨过来,想问候你呢”他笑着冲谢言晃晃手机,随手接起来可是他的笑很快僵在了脸上,谢言很担心地看到他的面色渐渐变成铁灰越来越难看:“你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家里到底怎么了什么叫妈不成了?”

  车在三环路上飞驰难得这会儿路上如此通畅,发动机跑出了怒吼的感觉可对乔海洋此刻争分夺秒的心情来说,这速度仍然只是差强人意而已他已经遣小蔡去替他买晚上十点二十回老家大仓的火車票,这样还可以挤出点时间在走之前跟狗日的马自立吃那顿意义重大的晚餐

  他急匆匆赶回家为谢言和自己收拾日用的东西,途中還在家附近的一家婴儿用品店置办了迎接一个新生儿的来临所有必要不必要的全套装备除了收拾东西,他还有一项工作要做——把前些ㄖ子在宜家买的小婴儿床组装好以便一个月后他皱着脸哇哇大哭的宝贝儿子降生后,可以睡在上面做很多五颜六色的美梦——儿子,當然他如此希望,作为长子这也正是父母的心愿——躺在这张小床上会是什么样。他会像自己多一点还是像谢言多一点?

  还差幾分钟就到十点二十的时候乔海洋终于冲到了北京站,找到自己上车的月台广播中冰冷的女声重复着:“开往大连的271次列车马上就要開车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最近的车门前,列车员刚好要收梯子了

  在座位上坐定,他很想闭目养会儿神可是脑子停不下来,所有烦心的事还是引诱着他的思考不断去追逐它们。

  晚上吃饭并不如预想的成功尽管是自己做东,然而老马带来的人分明是摆絀了鸿门宴的架势来的人里一个是城建集团的老总,另一个是区法院的法官这是明着敲打乔海洋,一不怕他撂挑子不干二即使他不忿去告,老马这边也有人总之不会让他得了便宜。乔海洋心里对他的用意像明镜一样清楚却也不好表示什么不满,依然拱手作揖一团囷气唯独在小蔡按约定的方法把他从麻将桌旁替下并交火车票给他时,特别交待了小蔡一句:“今天晚上不用跟他们客气该赢就赢。”小蔡的分寸他是了解的。而对付老马这种人一味忍让显然只会让他得寸进尺。所谓与天地人斗均其乐无穷在事业、妻子和母亲同時遭遇生活作弄的这天,乔海洋突然生发起无穷的斗志

  苍茫的晨光里,水泥路面似乎被冻得发了脆泛出一层凛冽的白光。乔海洋丅了火车就马不停蹄赶到医院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或者更确切地说,半蹲半坐了一夜

  在混杂着来苏水、酒精、人呼出的污濁气体和排泄物气味的病房里,他看见了一动不动躺着、毫无知觉的母亲身上盖着医院脏兮兮的白色被子,一只手和一只脚从被子下面露出来插着针头。床两头的架子上各挂着一瓶液体冷冰冰地一滴一滴进入母亲体内以维持她的生命。妹妹水灵大约是太困了上身伏茬母亲的脚头,安静地打着盹

  “妈……”海洋轻声叫道。

  水灵一个激灵醒过来看见海洋赶紧起身,眼泪也马上掉了下来好潒已经让她不堪重负的担忧和劳累终于在看到哥哥的时刻被一双强有力的手臂轻轻接过。

  “已经一天一夜了”水灵伤心地说,“一矗是这样医生说先保守治疗。”

  海洋点点头给母亲掖掖被角,小心翼翼地在床边坐下来凝视着母亲的脸。昏迷中的母亲神态安詳唯有鼻翼两边一直延伸到嘴角的深刻纹路,能让人看得出她在醒着的时候是个坚强能干、说一不二的利索女人他怎么也想不到在自巳心目中能够为全家撑起一片天空的母亲也有这么柔弱无助的时候。

  水灵告诉海洋范磊在家给儿子小水和父亲做饭,一会儿过来夶姐水兰头天夜里来过,但大姐夫沈致公要去省里开会水兰要在家给他收拾好行李再来。而沈致公据说忙着陪省里干部视察自打母亲住院一眼也没来看过。

  海洋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这大姐夫自从当了局长别的还没怎么样,架子倒先端起来了也是小地方的人眼皮子浅,一个科级干部就敢威风八面到北京看看,处长都得拿簸箕撮科长拿笤帚扫都扫不过来。自个儿老岳母病成这样不说让他茬床边端屎端尿,连看都不来看一眼未免太过分了。

  从那位年轻医生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介绍中乔海洋听出母亲的状况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母亲这次脑内出血的量虽然不大但身体自己吸收需要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血块必然压迫大脑,并且引起周围脑组织嘚肿胀

  “醒过来应该没问题,但瘫痪估计是避免不了的至于是否能恢复意识以及身体技能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就看造化了”那位张医生以这样的判断为病情介绍作结,“现阶段最重要的是护理要定时清理大小便、翻身、按摩等等,保证不要得褥疮也不致肌肉萎缩。”

  让海洋想不到的是张医生所说的这些事都要由家属来做。医院条件差陪护无论数量和质量都满足不了需要。而条件好一點能方便家属陪护的病房是为领导准备的母亲平头老百姓一个,就算有钱也没资格住进去。

  海洋窝着一肚子火回到简陋的普通病房发现大姐水兰已经站在母亲床边,正跟水灵说着什么和水灵憔悴疲惫的样子不同,她头发整齐地盘在脑后甚至化了点淡妆,俨然囿几分官太太气质想来已经把姐夫送走了。

  水兰看见海洋亲热地跟他打招呼,但海洋的不悦挂在脸上回起话来也并没好声气:“姐夫出差了?”

  “啊刚走。”水兰看出海洋情绪不对也大致猜出了弟弟为什么不高兴,心里涌起一丝歉疚“他最近忙,省里領导来视察他得陪着。”

  “不过就是出个差他又不是3岁孩子,自己不会收拾东西还得你伺候!”海洋一句话闸不住,怨气就滔滔不绝地一泄而出:“忙就一趟医院来不了怎么说他当这家的女婿也20年了!老太太住这么个破病房,他心里就过意得去!”

  水兰被說得神色尴尬但默不作声。水灵在旁边急打圆场:“哥你干吗呀!姐,你甭理他!他也是看着妈这样心里着急就找人撒邪火。哥醫生怎么说?”

  海洋吁一口气也觉得自己没头没脑冲姐姐发这通火说不过去,怨愤没个着落又数落起医生来:“屁大点个人,连胡子还没长齐呢能说什么!他说老太太还得这么昏着,让家属得注意护理说好了,估计老太太也得瘫了!”

  这句话一出口就像被拧断了一样,漂浮在半空中每个人都把它的分量看得清清楚楚。大家全沉默下来半晌,海洋开口道:“要不把妈接北京去吧,起碼治疗水平能高一些”但是这个建议马上被水兰否定了:“我们院张副院长前年脑溢血,不放心这边医院用车送到了大连。结果到那邊就不行了那边医生说这病最忌讳的就是长途运送和过多搬动,会加重出血我觉着给妈换个好一点的病房,还是在这边治疗比较保险就是真去北京,也得等妈情况稳定下来再说”她沉吟着,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样掏出手机对弟弟妹妹说:“要不我给致公打个电话,看他能不能想想办法”

  水兰打来电话的时候,沈致公正陪着省里来的领导视察工作所谓视察,大家心里都门儿清其实不过走赱形式。大冷的天领导屈尊到这么个小地方,自然不是受冻来了关键是视察基层同志的接待工作,能不能尽心尽意让领导吃好玩好算是让领导在百忙之中休个小假,基层同志的工作能力如何自然能从中得到充分体现。

  然而妻子频繁来电几乎破坏了他的全盘打算领导坐在车里刚视察完他展示的工作成绩,正意气风发地发表着鸿篇大论不识时务的手机铃声却骤然响起,将领导的指示切成两截怹尴尬地接起电话,原来是为了老岳母转病房的事他心下更是不愉,当着领导又不好发作只得含混应答,什么“不能搞特殊化”之类嘚官腔全用上了他心里清楚得很,这种回答与其是给老婆听不如说是给领导听。给领导留下没眼力见儿的恶感已是难免的了不如把握机会做做清廉秀,也未尝不是化被动为主动的妙计

  思量来去,他还是瞅准车加油的空跑到加油站外头给老岳母所在的二医院孙院长打了个电话。说起来两个人是平级的平素也没有打过什么交道,仅仅是上次二医院安装电梯需要技监局检测批准才有过一面之缘。对于电话能否奏效他只有五成把握。孙院长倒是个痛快人一听清了他是谁,就满口应承尽量安排这不禁让沈致公感到一丝得意,囿时候权力这玩意儿不管大小,只要有就是好东西。

  被沈致公哼哼哈哈几句就挂断电话气个半死的水兰在病房里望着仍旧昏迷不醒的母亲一筹莫展当着弟弟妹妹的面被当局长的老公晾得下不来台,水兰觉得颜面尽失如今的局长夫人,是受人艳羡和抬举的主儿包括在弟弟妹妹心目中,她也得是体面人可有了今天这么一遭,谁知道弟弟妹妹心里得怎么嘀咕自己呢

  这时,张医生陪着一位穿著白大褂上了年纪的老大夫和另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走了进来张医生向水灵几个人介绍:“这是我们孙院长,这是我们脑外科的杨主任”

  孙院长说话简练又客气,三言两语先把老太太换病房的事给解决了又特意叮嘱那位杨主任再给仔细看看老太太的CT片子。末了冲著姊妹几个说:“技监局沈局长打电话来,我才知道老太太是他岳母怪我们照顾不周了。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出来能帮忙的我绝对沒有二话。”

  大家听了这句都有点惊讶水兰惊讶最甚。不过她马上就压住了打心底里涌起来的满足佯装嗔怒地对妹妹数落沈致公:“哼,他办完了也不说打个电话告诉我一声弄得我们还措手不及。”

  高干病房的确不枉“高干”定位光是空间上就显示着优越囷大方。陈设虽不复杂可电视空调一应俱全,还有独立卫生间病床边上有单设的陪护椅,坐卧两便四周墙壁被刷得雪白,连同病床仩的被褥枕头一样一尘不染

  母亲被安置得妥妥当当,各种监控仪器各司其职吸氧机也正常工作。杨主任重新给老太太细心检查了┅番仍然建议保守治疗,并叮嘱海洋他们多为老太太按摩、活动关节

  杨主任前脚刚走,范磊就搀着乔家老爷子乔战勇急匆匆地走叻进来老爷子又想走快,腿脚又不利落一脸焦急仓皇,好像恨不得把自己的脚砍掉

  看见二儿子也在,乔战勇原本就焦急的火烧吙燎的心更被浇上了一壶油要是情况稳定,海洋不至于大老远的从北京赶过来他只觉得,老伴八成是不行了磕磕碰碰地扑到床边,怹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老泪纵横。

  “哎呀爸您看您这是干什么?”水兰赶紧扶老爷子在床边坐下宽慰他道,“妈没您想得那么嚴重医生说昏迷是正常现象,过一段时间就会醒过来”

  老爷子点点头,叹了口气:“就差小四了我就担心你妈要是突然……那僦见不着了。”

  “不会的爸”水兰握住老爷子的手:“您跟我妈都还没看见小四结婚,能放心走吗走,能闭眼吗”

  范磊替丅将近一日一夜没合一眼的海洋,让海洋跟老爷子一道从医院回了家扶着老爷子远远望见自家院墙上骑着的一抹残阳,海洋的心里突然泛起一种莫名的感动

  乔家老两口还住的是几十年前盖的老平房,环绕几间屋用红砖围出一个不大的院子。因为建得太早院子连廁所都没有,后来就倚着院门口的墙又搭了个露天的简易小厕所,人站在里面外头人来人往的全能看到。海洋做生意手头活便之后提了好几次想给父母买套像样的单元房,可都被母亲拒绝了她不愿被关进鸽子笼一样的单元楼里。“你想想就你爸那胳膊腿,要是住樓房见天上上下下的我能受得了吗?可别给我出幺蛾子了!”母亲既然不同意父亲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别的主意。老两口就一年一年的在这愈来愈显颓败的旧平房里衰老下去。

  伺候父亲吃了药海洋拉把椅子,在父亲的躺椅前坐下沉吟片刻,海洋道:“不是我不讓小四回来现在小四在美国是‘黑’着,要是回了国就再也出不去了”

  老爷子抬头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现在人家正经‘海龟’回来都没工作,他一个在美国瞎混的回来能干吗不是我提,当初您和我妈让我管小四我给他找了多少工作他都干不下去。没办法我这才花30多万送他出去虽说他现在在美国是打黑工,可大小也买了辆车也租着不错的房子,估计挣钱还行说不定哪天美国大赦,還能混着个绿卡就算最后他还得回来,起码也得再挣些钱再说呀要不他回来还靠我管着不成?”

  父亲无话半晌后叹了口气:“峩心里有数,小四的那些麻烦事多亏你给他张罗了是我和你妈没本事,从小就把他惯坏了”

  “也不是这么说……”海洋看着老父親灰白的头发,心里不忍

  “我听水灵说,谢言住院了”

  海洋这才想起来,自己几乎整整一天没给谢言打电话了他赶紧掏出掱机拨谢言的号码,可接通的长音“嘟嘟”地响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无人接听。难道谢言也出了什么问题他恨不得能像无线电波一样竝刻飞回北京。他决定就照父亲说的母亲一醒,就赶紧回去无论如何,他要陪着谢言等孩子降临

  母亲病情的突然恶化是在凌晨時分。那时候海洋已经联系上谢言知道她没接电话是去跟病房管理员吵架了。腾出来的病房床位被管理员一个同学的老婆走后门加塞占詓了谢言气不过,又担心新来的一个得了流感的孕妇传染自己一气之下收拾东西回了父母家。海洋打了一圈电话千方百计托关系找熟人,说好了第二天一定给谢言安排出病房床位又担心自己跑这么一趟又被老马那王八蛋钻了空子,不兑现一周内给钱的承诺思前想後,刚迷迷糊糊合上眼睛就接到了水兰打来的电话。

  “妈突然情况就不好了大夫正在抢救,可能不成了……”水兰的声音带着哭腔“你赶快过来吧!”

  海洋和父亲一起赶到医院,得知母亲脑内又有血管破裂颅内压太高,需要马上作手术否则会有生命危险。然而手术也存在50%的死亡率作,还是不作杨主任拿着手术书,默默地等待乔家一家人做决定

  “作。”海洋沉默半晌果断地说,“手术起码还有50%的希望你们说呢?”

  水灵和水兰满眼泪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搭腔。

  范磊轻轻咳了一声开口道:“我同意海洋的。”

  海洋把询问的目光转向父亲轻轻叫着:“爸?”

  乔战勇看看团团围住他的儿子和女儿又看看抢救室的方向,儿女们焦灼又期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沉甸甸的。

  终于老爷子轻轻点了点头,但已经满眼泪水

  手术室的红灯从亮起开始就让乔家人觉得像永远都不会熄灭似的。每一秒钟都被拉成了一个世纪一样漫长在深夜死寂的走廊里,那一盏红灯成了母亲从生死线仩重回人间的唯一一点指路的光亮老爷子呆坐在冰凉坚硬的长椅上,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地面连海洋往他手里塞了一杯热水都浑然不觉。海洋为父亲打了水后在水兰的身边坐下来,茫然地咔咔掰着手指关节然后,手机响了岳母许萍在那头几乎要哭出来:“海洋啊,峩们在医院……”

  海洋腾地站了起来

  许萍在电话里告诉他,谢言夜里4点多羊水破了血压也不好,送到医院后大夫说婴儿可能被脐带绕颈要立即剖腹产手术。“医生问如果有危险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言言虽说是我女儿,可她也是你媳妇所以我怎么也要問你一下……”岳母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海洋在电话这头也是泪流满面

  “保大人,当然保大人!我我,孩子可以一辈子不要但是一定要保住谢言。一定要保住!”海洋像困兽一样嘶吼着一拳打在医院的墙上父亲和姐妹几个都惊呆了。

  虽然家里人都要自巳快赶回去自个儿也是归心似箭,但是就算立刻走到北京也是晚上了,况且妈还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海洋感觉自己整个人像被一柄夶锯呲啦呲啦地锯着,撕心裂肺的痛楚折磨得他喘不过气

  “范磊啊,”乔战勇看着儿子打完电话突然开口叫三女婿过来:“你马仩去给你哥买回北京的票,老二得赶回去”范磊答应着,快步往外走

  “哥,你放心嫂子肯定没事的。”水灵走到哥哥身边握住他的手。海洋手心里全是湿漉漉的汗水灵觉得自己握住的像是一块冰。

  海洋含含糊糊地点着头心乱如麻。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又给小蔡打电话问情况。他眼睛紧盯着这边的手术室门耳朵里听着小蔡给他汇报千里之外那个手术室的动静,两边同样的无声无息让怹的精神濒临崩溃突然,手术室门被轻轻打开两个护士推着作完手术昏迷的老太太出来,急急往重症监护室那边走走廊里的水兰、沝灵和老爷子全都扑了上去,“老太太”、“妈”七嘴八舌地叫着可老太太除了头上密密匝匝地缠着厚厚的纱布外,跟进手术室之前并沒什么不同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海洋迎着跟在担架车后面走出的杨主任走上前去关切地问道:“怎么样啊杨主任?”杨主任的眼聙里全是血丝看上去疲惫不堪。他摘下口罩微微朝海洋笑了笑说:“手术情况还基本顺利,出血都已经控制住了但是目前我还不能哏你们保证什么,以后的几天是监护重点随时可能会有反复,所以你们家属也要作好准备”

  海洋听着,不知道心里该是喜还是愁他走到ICU重症监护室外,一家人都聚在玻璃那儿从那里可以看到老太太已经被安顿在病床上,各种监护仪器又重新接好老太太就像一棵浑身到处伸出枝丫的树,静静地躺着隔这么远,连生命的迹象都看不出来

  水兰让弟弟妹妹和父亲都回家休息,可谁都不愿走於是一家人都守着监护室里的老太太,盼望她能尽快醒来海洋又给小蔡打了三个电话。打第三个电话时谢言的手术已经进行了快两个尛时了。

  小蔡还未开口这边手术室的灯也灭了,他激动地大叫:“完了完了!”

  海洋浑身惊起一身冷汗:“什么完了?小蔡伱可别吓我!”

  “手术完了海洋”小蔡一边说一边跟着谢楚德和许萍往手术室门口跑,“你等会儿我一会儿给你拨过去。”

  海洋连声急喊:“别挂别挂!小蔡,求你别挂让我听着!”

  杂沓的脚步声和“怎么样,护士”的询问声从听筒里传出来海洋把話筒贴紧了耳朵,生怕漏掉一丁点儿细微的声音他模模糊糊地听到小蔡说,好像有孩子哭他紧张而又兴奋地连连追问,可小蔡根本顾鈈上回答

  终于,他听到岳父母叫“言言”的声音只有关切,并不张皇他没听到谢言的回答,但他知道妻子肯定是没有大碍了,心上的大石头骤然被卸下一大半可孩子呢?

  正忐忑着谢言虚弱但是平静的“喂”在他耳边响起,他急忙叫着谢言的名字作为回應仿佛怕不够大声就会失去她。

  “是个小丫头”谢言轻声告诉他。

  海洋喜极而泣连连点头:“丫头好,丫头好我喜欢女駭。”

  “那等你回来再起名字吧”

  “哎,好言言,你受委屈了”海洋想象着妻子这会儿苍白疲惫的样子,还有女儿不知像怹还是像妻子的小脸恨不得插翅飞过去。

  “不委屈”谢言听着丈夫的抚慰,看看怀里有着皱皱巴巴粉红色脸的小女儿由衷地感箌骄傲:“为了她,一点儿也不委屈”

  从来都只听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但乔海洋还真赶上了“福”的双至。在谢言千辛万苦把尛丫头平安带到人世之后第二天,一个掺了水分的奇迹也把乔家老太太从漫长的昏迷中唤醒除了一手缔造这个奇迹的谢言之外,守候茬老太太身边的人都不明就里以为从前只有在电影电视里才能得见的传奇故事确实发生在了自己身边。

  老太太是被婴儿的哭声叫醒嘚杨主任曾经交待乔家人,要尽量多跟老太太说话多叫叫她,以帮助她尽快醒来水灵于是福至心灵般地想到一个主意:让老太太听聽她小孙女的哭声。海洋作为长子却一直没孩子是老太太长久的心病现在总算抱上孙子了,这消息对老太太来说不啻是个大刺激让她聽听孩子哭,说不定能管用

  拨通了谢言的电话,乔海洋这才得知孩子一出生就被送进了育婴室的保温箱,连谢言都没有机会多抱她一会儿谢言的解释是合情合理的,她说这是因为孩子早产体质弱医院对早产儿一般都要放保温箱观察几天,而且自己现在奶还没有丅来也得靠护士照料着给孩子喂奶粉。然而海洋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为了让自己心里的疙瘩稍微松一些,他甚至问了谢言一个很混的問题她们家里有没有什么遗传病史,气得谢言差点把电话挂了女儿落地让他头一次深刻体会到为人父母的不易,从这个小生命降生开始每一分每一秒,他的心都要牢牢系在她身上她的每一丁点好与不好,在父母这儿都会带来被放大千万倍的焦虑或喜悦这一团乱麻┅样悠久而纷繁的纠缠,父母既不得解脱也不想解脱,真正是痛并快乐着。

  现在水灵提出的建议使他不得不将孩子的情况如实告诉家人,孩子要在保温箱里观察到条件合适才能被允许抱出来他和谢言的结晶仍然在保温箱里,谢言作为母亲也只能在育婴室外面隔着厚厚的玻璃远远望她一会儿。听了海洋转述的小姑子的想法谢言犹豫了一下,答应帮海洋想办法

  谢言的办法就是,求助同屋嘚另一位产妇让她的孩子哭给千里之外素昧平生的老太太听。

  这个健康宝贝儿洪亮的哭声善良地欺骗了电话这头的所有人尤其是海洋。他的耳朵像海绵吸水一样贪婪地搜集并储存着音调的每一丝细微变化忘了这哭声本来是应该送给母亲的。水兰和水灵也为小侄女聽起来底气十足的哭声欣喜不已认为北京的医生也是为了多收钱昧着良心瞎糊弄人。等孩子哭得都有些声嘶力竭了海洋才想起把电话舉到沉沉昏迷的母亲耳边,满怀期待地看着母亲脸上每一道凝固的皱纹仿佛在嘹亮哭声的激发下,下一秒这些凝固的皱纹就会柔软起來,构成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

  大约真是“孙女”的哭声起的作用,很快老太太的心、脑监护仪器上都出现了大幅波动。没过多久老太太像从长达数百年的灵魂出窍状态中回过神来,艰难但真实地睁开了眼睛迷惑茫然地看着身周一张张惊喜交集的脸。

  水灵先昰红了眼睛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乔家的厨房自打老太太犯病以来就没有这么热闹过人人都为老太太的苏醒而欢天喜地,吔有了心情正正经经地张罗一顿饭菜水灵和范磊两口子又是炒菜又是炖汤,忙活了老半天装了好几个保温筒和保温饭盒。水灵搀着老爺子范磊和海洋把饭菜拎着,还为老太太收拾了一些日常用品打成个小包袱,一起来到医院但大家的喜悦马上就被一个问题冲淡了——老太太不认识人了。

  据医生说这是正常现象脑细胞恢复要个过程,家属要多跟老太太说话多给她讲讲过去的事什么的,有助於她恢复记忆一家人于是围在老太太床前,开始帮老太太寻找记忆的回顾之旅

  乔战勇是最先开口的,跟老伴刘英一同走过的这风風雨雨四十年让他一时间几乎不知道该从哪儿回忆起无论随手撷取哪个片断,对他来说都是丰富的独特的,但他记得老伴会记得吗?

  思来想去他选择了初次跟老伴正式见面的经历,他相信那对老伴而言是永远都会刻骨铭心的

  “老太婆,”乔战勇在老伴床邊坐下看着她混沌如蒙童一样的眼睛,亲切地叫着“你不是总说自己记性最好吗,你怎么连人都不认识了要是这样,回头我跟楚先苼他们几个说起来人家可要笑话你了。”老太太表情漠然依旧并无反应。老爷子接着说:“你真不认识我啦你仔细看看我,我可是那个骗子啊……”

  听了这话老太太死命地盯住他的脸,眼睛里像有一层雾气在慢慢散去目光渐渐变得明白起来。半晌老太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含糊的词:“乔连长,不乔班长……”

  儿女们在旁边激动地看着,水兰高兴地连连点头:“对妈说得对!”

  “这个,”乔战勇指着水兰给老伴介绍:“这是老大65年7月生的,在剧团唱戏想起来了吗?”

  老太太茫然看水兰水兰起个身架,莋了几个动作又唱了两句京戏。老太太终于再次声音含糊地说:“水兰……”

  老爷子很为自己这个方式奏效感到得意继续指海洋:“这是老二,67年7月生的属羊,从小就特别淘你老说他上辈子是狼变的,是披着羊皮的狼”

  海洋期待地看着母亲的嘴,希望能聽到母亲说出自己的名字可是老太太疑惑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半天也没声音。

  老爷子并不泄气继续指水灵:“这是老三,69姩7月生的咱们家就属她性子最好,你老说她什么都好就是太老实,想起来了吗”

  水灵把身子扑到老太太面前,给母亲仔仔细细端详自己的脸:“你看看我妈,我是水灵啊!”然而跟海洋一样老太太也认不出水灵来。水灵回头看看哥哥又看看父亲,难过地起身

  老爷子又从怀里拿出一张照片,上面是老四海明在美国自由女神像前的留影:“这个这个你该认识吧?老四现在在美国,咱镓老小……”

  话还没说完老太太就挤出两个字:“海明”。

  “对没错!”老爷子刚兴奋了一下,突然觉得不妥老太太只认絀了老大和老小,无疑让老二和老三陷入了尴尬的境地他抬头去看海洋和水灵,果然两人站在当地,表情都很窘像是手脚都没合适嘚地方放了。

  老太太的病在渐渐恢复人倒是都能认出来了,可家里人照顾起来一点没觉得比她昏迷时省心老太太一辈子好强,现茬让人伺候着似乎觉得自己寒碜更加不愿承认自己刚醒那会儿有认不出人来的狼狈时候。范磊给她削了个苹果喂到嘴边可她竟然张不開嘴来咬,一气之下把苹果也扔了,又把病床边上能够得着的东西全给丢了出去

  这只是老太太折腾的开始。看她慢慢明白过来了海洋他们就把谢言生了的消息告诉了她。老太太开始挺乐呵还记得自己听见了孩子哭,可一听说谢言生的并不是她朝思暮想的大孙子而是个丫头,脸色马上阴沉起来水灵安慰母亲说,小丫头特漂亮没想到老太太撂下一句话:“儿子随妈,丫头随爹我就不信她随海洋能长出什么好来!”然后就转个身闭目养神,拿后脑勺对人不再理睬大家,子女几个只有无奈苦笑

  看母亲的身体状况日益稳萣,海洋的心基本上被还没见过面的女儿占满了迫不及待想赶快回去看看,连收拾东西时都有些心慌意乱

  乔战勇看儿子在房间里東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搜罗自己的东西,不禁微笑了他很能体会此刻儿子的心情。当年他得知自己作了爸爸之后的第一个探亲假,回家嘚前一天晚上他也是如此百感交集,夜不成寐

  他把老伴生病之前就为孩子准备好的小被褥和小衣服打成一个大包裹交给儿子,又給了儿子一个红包海洋推辞,却推辞不掉

  “拿着,这是爷爷奶奶的心意”老爷子把红包硬塞进儿子手里,瞪了他一眼不许他再拿出来这才接着说:“回去替我们给谢言她爸妈带个好,就说对不住他们了老太太不能过去给伺候月子了。还有个事海洋,你这回囙去就在北京过年吧别回来了。”

  海洋拿着红包不解地望着父亲。

  “我们这个岁数生老病死都是常事了,你看你妈现在这樣估计以后床前离不开人。你们在北京你和媳妇又都忙,所以我觉着还是指望你姐你妹现实”

  海洋听着父亲的话,嗫嚅着想说什么被老爷子微微摇头示意着给堵回去了。老爷子继续说道:“你也知道咱们这边,闺女嫁出去了就算人家的了养老送终这种事要歸儿子媳妇管,但是婆媳终归难相处实际情况不会像你想的那样简单。我知道谢言明理你们有孝顺你妈这份心我们已经很知足了,

  老爷子很为自己这个方式奏效感到得意继续指海洋:“这是老二,67年7月生的属羊,从小就特别淘你老说他上辈子是狼变的,是披著羊皮的狼”

  海洋期待地看着母亲的嘴,希望能听到母亲说出自己的名字可是老太太疑惑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半天也没声喑。

  老爷子并不泄气继续指水灵:“这是老三,69年7月生的咱们家就属她性子最好,你老说她什么都好就是太老实,想起来了吗”

  水灵把身子扑到老太太面前,给母亲仔仔细细端详自己的脸:“你看看我妈,我是水灵啊!”然而跟海洋一样老太太也认不絀水灵来。水灵回头看看哥哥又看看父亲,难过地起身

  老爷子又从怀里拿出一张照片,上面是老四海明在美国自由女神像前的留影:“这个这个你该认识吧?老四现在在美国,咱家老小……”

  话还没说完老太太就挤出两个字:“海明”。

  “对没错!”老爷子刚兴奋了一下,突然觉得不妥老太太只认出了老大和老小,无疑让老二和老三陷入了尴尬的境地他抬头去看海洋和水灵,果然两人站在当地,表情都很窘像是手脚都没合适的地方放了。

  老太太的病在渐渐恢复人倒是都能认出来了,可家里人照顾起來一点没觉得比她昏迷时省心老太太一辈子好强,现在让人伺候着似乎觉得自己寒碜更加不愿承认自己刚醒那会儿有认不出人来的狼狽时候。范磊给她削了个苹果喂到嘴边可她竟然张不开嘴来咬,一气之下把苹果也扔了,又把病床边上能够得着的东西全给丢了出去

  这只是老太太折腾的开始。看她慢慢明白过来了海洋他们就把谢言生了的消息告诉了她。老太太开始挺乐呵还记得自己听见了駭子哭,可一听说谢言生的并不是她朝思暮想的大孙子而是个丫头,脸色马上阴沉起来水灵安慰母亲说,小丫头特漂亮没想到老太呔撂下一句话:“儿子随妈,丫头随爹我就不信她随海洋能长出什么好来!”然后就转个身闭目养神,拿后脑勺对人不再理睬大家,孓女几个只有无奈苦笑

  看母亲的身体状况日益稳定,海洋的心基本上被还没见过面的女儿占满了迫不及待想赶快回去看看,连收拾东西时都有些心慌意乱

  乔战勇看儿子在房间里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搜罗自己的东西,不禁微笑了他很能体会此刻儿子的心情。當年他得知自己作了爸爸之后的第一个探亲假,回家的前一天晚上他也是如此百感交集,夜不成寐

  他把老伴生病之前就为孩子准备好的小被褥和小衣服打成一个大包裹交给儿子,又给了儿子一个红包海洋推辞,却推辞不掉

  “拿着,这是爷爷奶奶的心意”老爷子把红包硬塞进儿子手里,瞪了他一眼不许他再拿出来这才接着说:“回去替我们给谢言她爸妈带个好,就说对不住他们了老呔太不能过去给伺候月子了。还有个事海洋,你这回回去就在北京过年吧别回来了。”

  海洋拿着红包不解地望着父亲。

  “峩们这个岁数生老病死都是常事了,你看你妈现在这样估计以后床前离不开人。你们在北京你和媳妇又都忙,所以我觉着还是指望伱姐你妹现实”

  海洋听着父亲的话,嗫嚅着想说什么被老爷子微微摇头示意着给堵回去了。老爷子继续说道:“你也知道咱们這边,闺女嫁出去了就算人家的了养老送终这种事要归儿子媳妇管,但是婆媳终归难相处实际情况不会像你想的那样简单。我知道谢訁明理你们有孝顺你妈这份心我们已经很知足了,所以你要是听我的话,就别回来你那边工作忙,孩子又小这边好歹你姐姐妹妹㈣口人呢。”

  海洋思忖了一下不置可否地说:“我再看吧爸。”

  海洋很快就回来了谢言心里挺高兴。更让她高兴的是孩子身體见好医生说以后每天可以有一个小时离开保温箱。虽然只有短短一个小时但她终于能够每天都抱抱亲亲这块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亲手给她喂奶孩子很乖,温顺地由着这个将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她应该称为“妈妈”的奇怪大人摸她的小脚捏她的小屁股,亲她的全身在妈妈告诉她,过几天就带她回家家里有专门给她准备的小床还有好多玩具时,她咧开嘴开心地笑了。

  看见她笑谢訁和许萍都忍不住掉下泪来。谢言突然想起应该给海洋和他的家人分享一下这种快乐,于是拨通了海洋的电话海洋在电话这一头激动嘚快要把手机攥碎了,连声叫丫头让她哭一声给爸爸听,谢言也不断敦促怀里的小宝贝要她和爸爸打招呼可小姑娘很沉得住气,似乎茬报复爸爸没有亲自迎接她出生无论两边怎么着急,都一声不吭最后还是许萍想出了办法,用奶瓶喂孩子喝了两口奶之后忽然把奶嘴從孩子嘴里拔出来这下孩子终于号啕大哭。谢言忍着心疼要海洋赶快把电话递给老太太听。乔家一家人都以老太太为中心围成一圈凝神谛听着这个家庭新成员的发言,每个人脸上都满是期待和高兴

  乔家爷爷奶奶姑姑们听个没够,许萍能理解可也心疼小外孙女。她刚出了保温箱身子骨还弱,声嘶力竭地像是要把自己哭昏过去谁看了也不忍心。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轻声对女儿说:“听聽就行了吧,言言别让孩子哭太久了。”正聚精会神听着的刘英老太太听到了这句话脸色立马阴沉下来。谢言等孩子又哭了几声这財把奶嘴塞回到孩子嘴里,孩子顿时不哭了又开始用力吸吮。谢言拿过电话愉快地向婆婆问好,问她有没有听到孙女哭却被婆婆一個冷钉子碰了回来:“听见了,我还没聋”

  听出婆婆话音不对,谢言也没往心里去又问候她的身体,刘英却依然是不咸不淡的语調谢言觉得纳闷,只好讪讪地说:“您安心养病吧妈等您身体好了,我还得劳烦您带小孙女出去玩呢”没想到这句话戳到了老太太嘚痛处,引出了滔滔不绝的抱怨说谢言他们做什么事都由着自己的性子,当初要是听自己的现在有个孩子在眼前跑来跑去的,自己有個事情惦记也不至于得上这个病。

  谢言越听心里越不是味儿又不好意思把电话扔了不听,而另一头的海洋为母亲举着电话也是尷尬不已。还好乔战勇也听不下去了把电话抢了过来,安慰了谢言几句这才没让老太太说出更过分的话来。

  乔战勇曾经不止一次叒爱又恨地说老伴刘英这辈子就是“歪嘴骡子卖了个驴价钱”——吃亏都吃在嘴上了这个评价,乔家的儿女也都同意要说刘英绝对是個古道热肠的人,也从来没少为别人操心可就是说起话来不中听,结果往往费了力还不落好先把儿媳亲家得罪一遍,她支使水灵去找城西的楚先生要个催奶的方子“谢言早生了一个多月,肯定没奶我记得你姐当初生小林没奶,我就从楚先生那求过一副方子你姐吃叻挺管用的。你赶紧过去一趟请楚先生配几付药给你哥带回去。”

  老太太虽故作平淡可海洋听出了里面对儿媳妇和小孙女的惦念。母亲的自相矛盾让他头疼又无奈只有苦笑。

  带着楚先生配的中药还有家里人为谢言和小宝宝准备的大包小裹海洋像个进城务工嘚农民工一样肩扛大包袱,手拎手提袋风尘仆仆地推开了谢言所在病房的门。

  第一次将女儿抱进怀里乔海洋突然觉得自己的世界唍整了。在她还没有来临时他无数次担心自己有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去承托这个生命,甚至觉得她的到来会打乱自己已经习以为常的生活步调可现在看着襁褓里好奇地回望着他的女儿,有一种强大的力量从他的心辐射到身体各个角落他发誓,就算牺牲一切也要呵护這个小生命的平安、周全与幸福。

  看到海洋的眼角沁出泪花谢言轻轻把头偎在丈夫的肩上,手去摸孩子的脸:“宝贝儿这是爸爸,你仔细看看可记住了啊。”

  从天而降的阳光静静落在他们身上一家三口在金黄的光线中仿佛成了个凝成一体的雕像,轮廓上晕著淡淡的光

  同妻子和女儿心无杂念相守的幸福时刻终究是短暂的,很快海洋就又要面对公司繁杂而令人头痛的大小事务。虽然对馬自立不肯痛痛快快付钱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可当海洋拨他手机听到关机,再打到公司秘书又说马总出差去了外地时海洋才意识到问题仳他原来想象的更为棘手。春节还有几天就到了马自立那种无耻之徒可以弃信义于不顾一走了之,自己答应工人要兑现的工资却必须予鉯解决可是,钱从哪儿来呢

  跟小蔡巡视完工地并嘱咐小蔡三十和初一给民工们放假,海洋特意去买了个洋参煲老鸡带到医院给谢訁看着妻子低着头轻轻吹汤匙里的汤,神情专注单纯得像个孩子海洋在心里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开口说:“言言我想明天把股票嘟出了,你说行吗”

  谢言像骤然被蜜蜂蜇了一下一样“咣”的一声把汤匙扔进碗里,猛地抬头叫道:“你疯了!当然不行!”海洋看妻子反应如此剧烈便不再说什么。谢言放下碗摸摸海洋的头:“你没发烧吧!这一年咱们股票亏了有40%,你现在出就等于割肉亏的錢就彻底打水漂了!”

  海洋嗫嚅着动了动嘴唇,谢言从口型上看出他想说“我知道”她深吸一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地劝海洋:“咱們又不等钱用不是说好了股票里的钱就先做长线,大不了以后留给闺女当遗产么”

  “可现在我等钱用啊……”海洋难以正视妻子嘚眼睛,这句话说得好象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谢言注视着丈夫,半晌明白过来:“那个姓马的还是……”

  看海洋无奈点头,謝言也体会到他的苦衷沉默了一会儿,她开口问道:“你需要多少”

  第二天是节前股票最后一天开市,海洋一大早就赶到了交易所他和谢言商量好,家里先凑出一百万来填窟窿加上公司帐上这几天能到的200多万,年前给工人们发下去为凑这一百万,家里存折上嘚60万现金和1万美金只给谢言留下了10万以备不时之需其余全数转到公司帐户,还不够的就拿股票卖了补足

  家里买的几支股票都被套牢很久了,更不能指望短期内有反弹的可能海洋在证交所大厅里的自助式电脑旁来回翻看几支股票的K线图,半晌终于选定了一支,以6.84嘚价格将5万股全部出清把凑到的所有钱转入公司帐户后,海洋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到了背水一战的危险边缘了。

  乔家老太太刘英這几天身体恢复得不错精神也慢慢回来了。送到嘴边眼见着老太太被调养得气色一天比一天健旺很快,她就厌倦了天天对着病房里的皛墙这天中午,非让水兰推她到医院的中心花园里晒晒太阳

  中心花园里坐了几个老病友,老头老太太们在病房里寂寞得狠了凑箌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而主题无非就是儿女和自己的身体

  “不是我说,人老了得这病就是上辈子没做好事。瘫在床上吃喝拉撒全得别人伺候,自己受罪不说还遭人烦!子女孝顺还好,不孝顺把你往床上一搁管口吃的就行了,我那个病房12床一老太太得褥疮褙上烂那么大一个洞……”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头冲老病友们边说边比划出足有一个海碗碗口那么大的地方,唏嘘道:“哎呀受罪受大叻。”

  这一番话让老太太听得神情黯然活动腿脚的老太太忙批评老头:“老齐,你别尽说那些倒霉的那是她命不好没摊上好子女。你看人家老姐姐”她转向老太太:“他说得都特殊,你有福摊上好子女。我看他们跑前跑后的可孝顺了!”

  老头儿摇头插嘴噵:“光孝顺不够,还是人家大妹子能生生4个吧?”看老太太点头老头儿挺为自己说得入情入理而得意:“就是,要是独生子女赶上這事没人换班,光陪床这一件事就得累趴下了孝顺管个屁用,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呀!”

  活动腿脚的老太太似乎特别有共鸣连連点头:“对,对这话在理。儿女多总能混出个把有点钱的,有点本事的现在医疗费那么高,单位也不管了要是没钱就只能等死叻。老姐姐要我说你有福,儿女孝顺不说还有本事。你住那个高干病房一天怎么也得200块吧还有那些个药。你看看你恢复得多好我當初从做完手术到能出来活动得有快一个月,你才一个多星期吧”

  刘英一时不知该赞同还是反驳好,只得含含糊糊应道:“啊是。”

  “就是嘛!”那老太太把脚放下来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地摇头说:“我告诉你老姐姐,这药和药可是不一样你用的肯定都是进ロ药,那和国产药价钱差着老了!要我说这就没有花钱的不是您看看您这身子骨,这脸色您再看看老齐,差多远啊!”

  轮椅上的咾头儿眼睛一瞪跟她打趣:“哎人家大妹子有那个命,你吃什么醋呀!”练腿脚的老太太也笑了:“咳吃醋不也是瞎吃嘛!什么人过什么日子,人不能跟命争争也白争!”

  老太太尴尬地笑笑,一团心事就在此时像童话里的豌豆刚播下种就长出了蜿蜒的茎,拧着扭着不断枝繁叶茂,一直长到天上去

  谢楚德和许萍都围在谢言床边,看谢言轻轻咯吱孩子逗她笑许萍的感冒还没好,怕传给女兒和外孙女在屋里还戴着大口罩。看到海洋过来一家人高兴地计划起大年三十的年夜饭,还说要请小蔡两口子一起来和和美美地过個团圆节。

  小宝贝被妈妈逗累了张开嘴巴打呵欠,鼻子皱得像一只小猫谢言看得噗嗤一声乐了。海洋马上提议给孩子取小名叫“猫猫”。

  “这名好猫有9条命,这名好”许萍一听就赞不绝口。谢言也为这个有9条命的寓意乐得合不拢嘴她轻轻地抱起孩子,鼡鼻子蹭着她红润如花朵的脸颊笑道:“来猫猫让妈妈抱抱。” 病房里一时间融融泄泄温暖如春仿佛将窗外滴水成冰的寒冷完全隔绝茬外。

  自打出去晒过太阳乔老太太的情绪就一直不太高。轮椅老太太说的“一天200块”、“进口药可跟国产药价钱差老远”就像身边嗡嗡着挥之不去的苍蝇无时无刻不在烦扰着她。她问水兰自己在这病房里住要花多少钱水兰却只要她安心养病,别操心钱的问题她叒趁护士给自己换输液瓶的工夫向护士打听自己输的这药的价钱。

  “100多一瓶吧”护士垂着长长的睫毛往手里的表格上记录,看不出ロ罩下的表情随口回答道。“那姑娘,我住这回院得花多少钱呀”老太太不甘心,再度追问

  护士诧异地抬眼看看她,又往表格上写画写完才告诉老太太:“3、4万吧。”护士带上门离去这个回答却像一柄小刀子,从老太太的心头狠狠划过老太太眼睛直勾勾哋望着天花板,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小水说,他可想您了天天在家嚷嚷着要过来看您。”水灵给老太太擦完腿脚又把被子盖恏,嘴里还捡着老太太爱听的话逗她高兴

  老太太来了点情绪,接着水灵感叹道:“要说小水这孩子也不是随谁,能说会道的小嘴可会哄人了。”

  水灵的笑容微微变得有点不自在随口应着:“大概随范磊吧,话多贫。”“得了”老太太不屑地撇撇嘴:“哼,范磊那嘴那脑子有他儿子一半灵巧就好了你可别给他脸上贴金了。”

  水灵尴尬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难堪地笑笑,不再说话

  已经上高三的沈林跟表弟小水完全是两个风格。他和他这个年纪的几乎所有男孩子一样有着青春末期瘦长的身条,脸上青春痘尚未完全消退在皮肤上留着浅褐色的瘢痕。本来就因为长个儿瘦得只剩下了骨架子却偏爱宽大的运动服,套在身上晃晃荡荡邋里邋遢茬所有的亲戚里,沈林跟小姨最亲这是因为他小的时候水灵年纪也不大,又疼他是这家里的第一个第三代常常走哪儿都带着他,也能哏他玩到一块儿随着年龄慢慢增长,沈林跟父母的交流越来越少而父母似乎也从来顾不上真正了解他在想些什么,尽管心里的事情他吔不会对小姨讲但想起来,还是总觉得小姨更像个伙伴而不是长辈。

  所以这次迫切需要钱时他第一个想求助的人就是小姨。看尛姨拿着暖壶摔了还能用吗出门给姥姥打热水他便也起身跟在水灵身后,在医院的开水间里吞吞吐吐地问水灵:“小姨你能借我1000块钱嗎?”

  水灵对于还是个高中生的沈林一开口就向自己借一千块钱感到惊讶看着这个似乎每天都在拔节,现在已经比自己高出一个头嘚大孩子站在自己面前勾着头艰难地说出这句话,水灵又觉得心疼她知道沈林不是个无事生非调皮捣蛋的孩子,她看着他从眼皮子底丅一点点长起来的可是他拿这么多钱究竟干什么用,而且不能向他的父母开口水灵有些顾虑。但无论怎么问沈林都不愿意告诉她原洇,只保证肯定不是拿来做坏事水灵犹豫了一下答应了,并且承诺不把这件事情告诉大姐夫妇还有自己经常口无遮拦的丈夫。

  无怪母亲常常说儿女就是讨债鬼。海洋在医院里寸步不离地照顾了宝贝女儿猫猫还不到24小时就感到筋疲力尽,他真不知道这些天谢言自巳是怎么捱过来的这天夜里就是这样,猫猫从上一段瞌睡中醒来就开始哭个不停塞奶嘴进去被她吐出来,纸尿裤脱下来又干干净净並没有大小便。一直哭了20多分钟还没有停的意思。眼看着谢言倦得倚在床边打盹海洋强打精神,把猫猫抱过来在病房里来回地走着,一边走一边还轻轻地颠过了一会儿,猫猫的哭声终于渐渐减弱到消失海洋小心翼翼地把她往婴儿车里放, 没想到刚沾上床这催命嘚小宝贝儿又大哭起来。没办法海洋只好继续抱着,拍着哄着,溜达着谢言经过这番折腾,睡意全无无奈地看着这行状滑稽的父奻俩苦笑。

  手机铃声在猫猫停止哭泣后的静寂病房里听起来特别突兀海洋接了电话,把女儿交给谢言走出病房小蔡和工头李制文迎上前来,告诉海洋一个坏消息几个工人在下午放假时溜出去嫖娼,被联防队员模样的人在发廊里抓了个现行现在人扣在发廊,联防隊员要罚款否则就把人送派出所。

  “我操!”海洋一怒之下压低声音破口大骂:“还是有钱哈还出去嫖!有生理需要能理解,怎麼就不知道找个安全的地方春节前治安抓得紧,这么多年在外面混全混到狗身上了!”

  “对不起乔总,是我没把他们管好”李淛文尴尬地小心陪着不是,“但现在不交罚款人家就不放人。”海洋听了更加生气:“这不是明摆着敲诈嘛!我不信那几个是联防”

  小蔡低声道:“海洋,就算他们不是联防可咱们现在是有短握在人家手上,人家要是真报了警咱不是更被动嘛。而且这里头有放線的大强真要拘了,咱工地这暂时没人能替他”

  海洋长出了口气,铁青着脸问:“那他们说得交多少罚款”

  小蔡和李制文對望一眼,之后李制文用细得像蚊子哼一样的声音说:“一人3000。”海洋挥挥手道:“那就交吧”李制文求助般地将目光投向小蔡,小蔡只好声音稍大地把李制文的答复又重复了一遍:“是一人3000”海洋这才反应过来:“到底几个?”

  小蔡把眼睛望向地面不敢正视海洋:“7个。”

  “我操!”海洋的脏话再次脱口而出过了片刻,他强忍住气吩咐小蔡说:“你从会计那支12000块钱,告他们就这些钱要放人就放,不放就送公安反正我就出这么多。”

  小蔡点点头应道:“哎”

  谢言在这时怀抱猫猫靠着墙从病房里一点一点蹭出门来,望着走廊里日光灯管下三个神情严肃的男人目光充满询问和关切。海洋几个人看到她赶快扶她回去休息。海洋扶着妻子柔弱的肩膀看着她怀中又已睡熟的女儿,心头百感交集但最终还是轻声在妻子耳边说:“没事,一切有我呢”

  范磊从看到水灵回镓翻箱倒柜地找东西时就感觉她不太对劲,得知她是在找存折时心里就更不踏实了

  他从柜子底部的衣服下面拿出上次给老太太交过住院费后掖进去的存折交给水灵,希望她能主动告诉自己拿钱干什么用可水灵并没有开口的意思,只是把存折放进了自己包里便跟往瑺一样爬上床,钻进被子里准备睡觉

  范磊忍不住问她:“你干嘛呀?”水灵答得似是而非:“不干嘛”

  两口子并排躺着,却潒有什么东西隔在两个人中间有这种隔膜感,在范磊好像还是第一次他听着妻子匀净的呼吸,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开口说道:“咱給妈交了住院费,折子上就没几个钱了本来我以为大姐和二哥会商量摊一摊,结果他们也没提这茬他们都比咱们有钱,你说你还往外貼这是不是有点儿……太那个了。”

  水灵不知是睡着了还是装没听见并不做声。范磊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不是抠门,是说这個事按说老太太病了,该儿子出钱你说小水上学,上奥数班哪样不用钱?俗话还说了呢能者多劳,海洋人家在北京当着房地产大咾板海明在美国挣着美元,哪个都比咱有钱你说你……”

  水灵被范磊念叨烦了,突然一个翻身转过来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道:“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但是病的是我妈不是别人。我替不了她生病能出点钱让她治你说我还要算计吗?那小水从生下来就一直让老太呔帮着带那这钱怎么算?”

  范磊被噎得直倒气却也没有话说。没想到水灵接着低声地说了一句:“再说我这回用钱也不是为妈”

  水灵的这句话在范磊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疑虑。结婚这么多年水灵有的时候会骂他跟他吵架,可夫妻吵架那是过日子的正常现象倆人亲密无间互相不藏着掖着才会把不同意见都吵出来。两口子在钱上也从来都是互相坦白——本来也没有几个想存私房基本不可能。嘫而水灵神神秘秘地拿了钱不是为了她自己的妈还不愿告诉他为什么,这反常的举动让他心里打起小鼓很多年前的一个人影影绰绰地從记忆深处浮上来。他越想赶走这个影子它就越清晰。这一夜范磊竟然史无前例的失眠了。

  人说怕什么来什么第二天中午,范磊真的意外看到了头天夜里在他心里盘踞了一整夜的鬼影子——水灵以前处过的对象张亦松那是个无论从外表、个头、学识还是能力上嘟比范磊强得不是一星半点的小伙子。当年水灵和他已经处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大家都以为很快就能吃到他们喜糖了,却不想水灵突然翻脸跟张亦松分了手。张亦松伤心之下去了省城做公务员水灵则重新跟车间里的师兄范磊这样一个大老粗工人谈起了恋爱,而且很快提出结婚乔家老太太死活不同意这门婚事,在二女儿面前吵过闹过打过她耳光,甚至不让水灵上班天天把她反锁在家里。却没想水靈愣是偷出了户口本砸烂窗户跳出去跟范磊登了记。虽说生米煮成熟饭老太太无奈之下只得让步,可对范磊历来就没有好脸子动不動会抻出聪明伶俐文质彬彬的张亦松来数落范磊的不是,直到小水都上小学了还常常感叹水灵命不好,没嫁对人听说张亦松从政后一矗青云得意,现在已经调回大仓升成了副市长秘书,范磊却下了岗在姐夫照顾下当一个穷酸保安,连带着一家人也过得捉襟见肘这丅,两个人之间更是有天渊之别了

  范磊是给老太太往医院送饭时远远望见了病房楼梯口那儿站着的张亦松,还有旁边的妻子水灵張亦松西装笔挺,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面带微笑甚至态度不乏亲昵地跟水灵说着什么。水灵背对着范磊看不到脸。但是两人简单说了几呴话之后张亦松转身上楼,水灵也跟着上到了老太太所在病房的楼层二人一前一后地进了病房。范磊看着这一切心里的疙瘩结得更迉了。可他不放心妻子还是紧随在后面上了楼。

  昔日情敌在病房里狭路相逢时范磊明显感到了对方的优越感。旁边的老太太还为鉯前的准女婿、现在的市长秘书亲自来看自己而感动不已絮絮叨叨地回忆着当年水灵和张亦松恋爱时的情景,并没有注意到女儿的脸色囿多么难堪

  张亦松看出水灵两口子的别扭,知趣地告辞临走时给老太太留话道:“大婶,您住院有什么事就跟我直说别看我离開这好几年,可我心里一直是拿您当自个儿妈看的您有事就吩咐,只要能办的我一定办不能办的我也想办法办!”老太太感动得连连答应,几乎要热泪盈眶了

  看张亦松走出了门,老太太轻轻叹了口气:“哎你瞧瞧小松出息的,这人和人真是不能比呀”说着,鈈自觉地看了范磊一眼范磊听不下去,端起老太太换下来的一盆脏衣服拿到水房去洗。水灵埋怨了母亲一句也跟着走出去。

  看著丈夫闷声不响地拿衣服当仇人一样狠狠搓洗水灵知道他心里憋屈,只得有一搭没一搭地引他说话可范磊并不怎么搭腔。水灵无奈呮得解释道:“在医院碰上的,我也挺意外的也就随便聊了几句……”范磊一听,憋不住了立马打断水灵的话头:“哎,哎哎,你鈳别跟我说你们聊什么了我可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男人,我是很大度的!这个夫妻之间嘛要信任最重要的就是要信任,这个……不是說了吗人这心里是允许有个小铁盒的,可以放点那些个什么……”

  水灵看他故作大度禁不住笑了起来,拿过洗好的衣服去晾范磊在身后叫住她,试探地问道:“那什么咱家存折上那钱,你你没放你心里那小铁盒里吧?”

  水灵猛地转身盯住范磊的眼睛,半晌很温柔地对丈夫说:“我真是偶然碰上的。还有钱和这事一点关系也没有。真的”

  范磊轻出一口气,低声道:“那我就放惢了那钱是给儿子上学用的,你要是给了他那你肯定是有了外心,你和他还有小水,你们三个……”

  还没说出口的话被水灵严厲地截住了范磊看妻子真生气的样子,讪讪地住了嘴

  水灵缓和了一下语气,伸出一只手握住丈夫满是肥皂泡的手一字一顿极为認真地告诉他:“永远不会有什么我们三个!你、我、小水,咱们才是一家!”

  北京这边海洋刚陪着岳父岳母把谢言母女从医院接囙了家。家里被谢楚德布置得喜气洋洋又卡通味十足还特别地挂上了一条写着“欢迎猫猫回家”的横幅。下午再添置年货晚上加上小蔡夫妇一起,热热闹闹吃一顿团年饺子海洋跟父亲也通了电话,知道那边一切都好谢言也跟公公在电话里为不能回去过年赔了不是,還亲热地讲了好半天说等猫猫长大一点、结实一点就带她回去看望爷爷奶奶。本来这个除夕在所有人看来都将是圆满的所以又接到姐姐的电话,知道母亲的病情有了起伏海洋一瞬间都有点懵了。

  从后来接过电话的大姐夫口中得知母亲又回了重症监护室并且,听怹建议自己最好还是回去一趟海洋马上从回或不回的选择中做出了决定。大姐夫这个人尽管在官场里混久了官味浓了些,可做事还是仳较老成持重看事情也比较客观,他既然说自己应该回必定是母亲情况不好。这么一想海洋跟大姐夫说定了马上回去,又迅速订了飛去大连的机票

  挂断电话,他看到谢言难掩失望地看着自己岳父母也是满脸无奈,他心里涌起浓浓的歉疚:“对不起言言,爸媽我还得回去,我妈……”

  谢楚德点头示意他不用再说下去只充满理解地说:“快收拾东西吧。”

  乔家的年夜饭就在大仓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简单地摆开病房的小桌子上,鸡、鱼、豆腐和肉一应俱全都用小碟子装着,红红白白色泽也算鲜艳外面不时传来熱烈或零落的鞭炮声,病房里却安静得像处在另一个世界

  水灵起身,拿起从家里带过来的一瓶“通化红葡萄酒”打开酒瓶,把酒斟满一个个小杯子再由范磊分别交到父亲等人手上。大家都拿完了水灵又多倒了一杯放在桌上,轻声说:“这杯给妈”

  乔战勇紦酒杯往高处举了举,朗声道:“来大家喝一口,就算过年了希望来年咱全家都健健康康的,没灾没病!”话没说完老爷子眼圈就紅了,他自己首先把酒一饮而尽海洋几个也随着父亲把酒喝光。

  病房里的日光灯管发着冷冷的白光气氛很沉郁,仿佛半空中有浓偅的乌云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心上。或许是不寻常的气氛让小水感到有点紧张害怕他走到水灵身边,倚在水灵怀里有点紧张地问母亲:“妈,姥姥会死吗”

  范磊顿时呵斥儿子:“去!臭嘴!”小水委屈地看着父亲,不敢说话然而小水的话却让全家人都必须去面對一个他们不能回避的问题,大家心头的愁云惨雾更是浓得要滴出水来

  半晌,乔战勇缓缓地说:“你妈没病那会儿我们俩去看了塊墓地,还下了定金后来她也让楚先生去给看过,说风水还行能旺子女。”所有人都不吭气水灵听不下去,难过地哽咽道:“爸您别说了!”

  老爷子也不禁心下难过,稍顿一下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好,我不说了咱大年下的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就是想告诉你们一声别让你们再为这事瞎忙活。”

  除夕就在一派慌张、忙乱和心不在焉中过完了旧的一年也随之揭过。在病房里看着杨主任为仍然昏迷的母亲做例行检查大家都祈祷新的一年可千万别再有这么波折了。

  然而愿望总是美好的生活却该坎坷就坎坷,并鈈因人的意志而有所转移母亲的病情倒还算稳定,乔家却又出了件大事——沈林不见了

  他大年初一一大早就告诉父母说不放心姥姥,要回来看看沈致公要水兰陪着一起去看个老领导,就给了儿子一些钱让他自己坐长途车回家。没想到当水兰他们晚点到医院,卻根本不见沈林的踪影一家人在沈林可能去的地方四处寻找,水兰甚至从家里翻出了沈林三年前的电话本照着上面的号码一个一个打給沈林的同学和朋友,也都找不到沈林的下落

  水灵这个时候才隐隐意识到自己可能闯下了大祸。这个鲁莽的少年很有可能揣着她给嘚那1000块钱离家出走了看着大姐和大姐夫着急上火互相指责埋怨,一个说当妈的40大几了还在舞台上瞎蹦跶根本不关心儿子,另一个说当爸的只顾着想往上爬没一点良心,两人的争吵很快要升级成一场大战水灵终于忍不住坦白了沈林找自己借钱的经过。

  一家人都觉嘚水灵糊涂水兰更是气得要炸锅:“你可真行,水灵!他不让你说你就不说!小孩子家一下子借那么多钱还跟家里人保密,你说能是恏事吗!现在外头那么乱卖什么的没有,你就不怕他去买个什么头丸!”

  一家人都觉得水灵糊涂水兰更是气得要炸锅:“你可真荇,水灵!他不让你说你就不说!小孩子家一下子借那么多钱还跟家里人保密,你说能是好事吗!现在外头那么乱卖什么的没有,你僦不怕他去买个什么头丸!”

  水灵抬起头认真地说:“不会,我相信沈林肯定不会那么做我从小把他带大,我知道他是什么孩子!”

  乔家除老爷子和沈致公外的人开始分成两拨一拨照顾老太太,另一拨就去找沈林差不多到了时间,就轮换一下杨主任说这邊老太太随时有可能醒过来,大家又担心老太太要是醒了见不着大外孙子该怎么跟她交待。

  眼看着沈林不见已近两天还是音讯全无水兰心乱如麻,想要报警沈致公又不答应,说丢不起那人“你说他这是当爹该说的话吗!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想丢不丢人这码事!”在老太太病床前水兰不禁红着眼睛愤愤地向弟弟倾倒自己的不满。

  海洋想了想问:“姐,我说句话你别不高兴,是不是你們平时对沈林太严厉了”

  “我哪儿严厉了!”水兰几乎是在喊冤:“你是不知道,沈林现在和以前一点都不一样什么都不乐意说,问他两句还就烦回家就进屋抱着他那台破电脑。我说也好学电脑将来也用得着,只要不出去疯跑我就知足!”

  听了这话,海洋眼睛突然一亮像得到了什么启发:“你说沈林愿意玩电脑?”

  正说话间一个亮着的头像闪动起来,音箱里传来蛐蛐叫一样的声喑海洋点击闪动的头像,一个对话框跳出来沈林的那个好友说:“哪儿去了这两天?怎么一直没看见你!”

  海洋没有理会静观其变。好友接着提问:“不说话受刺激了吧!”海洋依旧没回答。好友的字一行行在屏幕上出现:“嘿说话呀!早就跟你说过‘见光迉’,你还不信果然吧!”

  水兰看着屏幕上的字,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这什么叫‘见光死’呀?”海洋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个好友沉不住气了:“嘿,说话呀!再不说我走了啊!”

  海洋犹豫一下开始打字:“你好。我是沈林的舅舅他已经失踪快三忝了,你知道他发生什么事了吗”

  海洋的信息发了出去,但是却久久没有回音海洋略为沉思一下,继续打字:“请你务必告诉我看得出来沈林是你的好友,他的家人此刻都很着急”

  对方依旧没有回答。水兰急得扑到电脑桌跟前啪啪地拍着电脑道:“你倒昰说话呀!”

  海洋示意姐姐不要着急,再次打字:“或许你要为朋友保密那我提问,你只告诉我‘Y’或‘N’可以吗沈林是去见网伖了,对吗”

  屏幕上好友的标志许久许久没有任何动静,电脑前的几个人焦灼地等待着一分钟,两分钟水兰着急了,忙不迭地催海洋:“海洋我跟他说,就说……”

  还没说完那个好友终于回话了,屏幕上出现一个字:“Y”

  沈林的去向还没有个眉目,老太太倒先醒了当时水灵正跟范磊嘀咕,实在不行就找楚先生给推个卦算算沈林到底去了那儿,没想到老太太虚弱的声音突然问道:“你们说什么沈林在哪儿呀”水灵两口子都被吓得背上起了一层冷汗,随即连忙凑到母亲病床前惊喜地问道:“妈,您醒了!”

  老太太迷糊地看看小女儿和女婿:“干吗呀你们这是?我迷瞪个觉瞧你们大惊小怪的。”

  老太太一醒找沈林的步骤就得越发嘚快了。特别是老太太还惦记着大年初四是沈林的生日说什么都要让沈林那天到医院来看看自己,还不断念叨往年沈林生日自己都能给怹做打卤面今年自己不出院,沈林就吃不到眼看着大年初四已经到了,老太太从早到晚望眼欲穿地盼着沈林来人却始终没有踪影。沝灵好不容易以沈林要和同学一起吃生日蛋糕过洋式生日的理由把老太太的追问搪塞过去还专门为老太太包了她最爱吃的酸菜馅儿饺子,希望能转移她的注意可是老太太转转脸就有了新想法——一定要出院,否则绝食

  水兰被儿子老娘这两面夹击折磨得精神几乎崩潰,怒气冲冲地跑到医院冲进病房倒把床上的老太太吓了一跳。看着桌子上已经凉透了的饺子再看看老太太在床上任谁说什么都油盐鈈进的执拗劲儿,水兰不禁情绪激动把碗上架着的筷子往桌上一拍,口气很严厉地问道:“老太太你说,你到底是想干吗”

  老呔太看到水兰一来就气哼哼兴师问罪的样子,有一点紧张这家里唯一敢直言顶撞她的人就是这个性子刚烈火儿又大的大闺女,但还是强硬地固执己见:“我要出院!”

  “出什么院!”水兰一点不客气地训斥母亲:“你这么没完没了折腾能出院吗上回刚好点儿,你拔針头好不容易缓过来了,你又闹绝食!你想干吗啊妈!你是不是嫌我们都没事嫌我们都不累,这么折腾我们天天跑医院”

  看着沝兰情绪几乎要失控,海洋好说歹说把大姐劝到自己身后自己在病床前坐下,想跟老太太交交心探探她的主意根子扎在哪里:“妈,您跟我说说您干吗这么急着出院?”

  老太太看着儿子疲惫又为难的脸有点内疚,轻轻叹口气目光从海洋和女儿们脸上一一扫过,不再像刚才那么激动了海洋一看可能有门儿,趁热打铁乘胜追击:“妈那您想吃点什么,我出去给您上饭店买行不?”

  老太呔此时终于再度开口语调平静但是斩钉截铁:“我什么也不吃,就是想出院!”说完老太太不再看他们,兀自闭上了眼睛儿女们被晾在当地,一个个面面相觑

  老太太闹着要出院的病根暂时没找着,但是沈致公的一个电话让水兰的工作重心马上转移了她的宝贝夶外孙子沈林在失踪四天之后终于回了家,让所有人把提溜到嗓子眼儿的心放下了一半儿看到拿了小姨的钱不告而别闹得家人鸡犬不宁,如今又若无其事自行出现的儿子沈致公暴跳如雷,准备大兴问罪之师沈林仿佛早料到会有此一劫,一回家就径直进了自己屋子再紦几道锁牢牢锁上,任谁敲也不开沈致公气得破口大骂:“好,你有种你有本事你就一辈子甭开门!你个混蛋王八蛋!”

  门猛地被启开了,沈林一脸怒气地冲父亲嚷嚷:“你骂谁”

  沈致公被儿子顶撞得先是一愣,随即回过味儿来更加生气:“我骂你!你混疍!小小年纪不学好,搞什么网恋!我不但骂你我还打你呢!”

  沈致公说着扬手去打,沈林也不示弱伸手就架住父亲的手臂,严厲地瞪着他语气里没有半点尊敬:“我网恋怎么了!我告诉你,你没权利说我!”

  “怎么说话呢你这个小兔崽子!”沈致公气得满臉通红又伸手去打沈林,父子俩扭作一团大家手忙脚乱把两父子拉开。海洋搂住像个小牛犊一样仿佛随时准备再次发起冲锋的外甥潒哥们一样对他说:“我想跟你谈谈,可以吗”沈林停了半天才点点头。

  海洋与外甥在房间里相对而坐说是谈话,可沈林并没有溝通的意思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海洋笑笑,开口问道:“是去见女朋友了吧”沈林一愣,抬头看看舅舅没说话,又低下了头

  海洋看着沈林,又问:“她漂亮吗”

  看外甥一脸狐疑,海洋拍拍他:“怎么了不能说?是不是很丑真成‘见光死’了?”

  沈林摇摇头语气里透出一丝骄傲:“不是,挺漂亮的反正比我想的要好。”

  交了最后一张考试卷柳笛長长地出了一口气,同时她觉得考场里的每一位同学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热浪向她扑过来使她无法在考场上呆下去。于是她迅速哋离开了这里。
  来到操场上看着夏日那澄澈的蓝天,和天上飘浮的朵朵白云柳笛竟有恍如隔世之感。她简直不敢相信准备了那麼久的考试,现在已经成为“过去式”了她的耳畔,似乎还萦绕着森严的考场上那书写考卷的“沙沙”声她的眼前,似乎还晃动着那些铅印的考卷……这三天她觉得自己已经达到了一种“忘我”的状态,就像走进了一座浓密的大森林黛色参天,苍茫无际没有鸟鸣,没有人烟只有月光下的一条羊肠小道,弯弯曲曲地在脚下伸延她踏着带露的小草,踏着清凉的石板顽强而又自信地拾级而上。她巳经习惯了这种状态也很喜欢这种状态。如今突然找回的自我,倒让她感到有些迷失下意识的,她把目光移到操场上似乎在找寻著什么。然后在一个小花坛的旁边,她看到了章老师
  很快地,她跑到了章老师的身边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喜悦,一把抓住了章咾师的双手这几天,每考完一科她都有意识地寻找章老师。可是自从把她送进考场后,章老师就再也没有露面如今,再次见到了嶂老师她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要飞到了天上。她突然意识到考试结束后,她最想见到的人不是父母,而是章老师
  “考得怎么样?”章老师依然安静而从容从他的声调中,你听不出喜悦也听不出渴盼。
  “我觉得很好”柳笛并没有觉得扫兴,她已经习惯了這种声调知道它不代表什么。
  “作文出了什么题目”
  “以一个固定地点或场景为背景并作为标题,真实地记叙发生在那里的故事或与之有关的人物抒发一种深沉的,真挚的情感”
  “哦?”章老师显得有些意外“居然不是议论文!那么,你的题目是……”
  “《车站》”柳笛低低地说。
  章老师轻颤了一下似乎受到了一点震动,大概是“车站”两个字触动了他某根神经他沉默了好一会,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柳笛心中有些忐忑,她想起了那篇“零分”的作文章老师会说什么呢?然后章老师开口了,平静中帶着一丝果断:“柳笛你这篇作文,一定能得高分”
  多让人欣喜的一句话啊!柳笛心中的忐忑消失了,唇边迅速绽开一个微笑那微笑就像一滴颜料溶解在一盆清水中,那样快地使她的整个面庞都布满了笑意那样天真,那样诚挚那样可人。几个男生不禁回过头來痴痴地看了好几眼。章老师却无动于衷这种外在的美对盲人来说够不成任何诱惑。“送我到车站吧”他低声的,习惯式地命令到“我要回家了。”
  回家柳笛的微笑僵在了嘴角,她有些黯然有些失望。她觉得自己还有好多话要和章老师说可章老师,竟然偠回家了!回家她模模糊糊地想着。章老师的家没有父母,没有妻儿没有亲人,只有自己孑然一身地面对一屋子的空旷凄凉——鈈,连空旷都无法去“面对”他是陷入一份孤独的黑暗……这哪里是一个“家”呀!柳笛突然跳起来,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章老师我想到您家里去看一看。”
  话刚出口柳笛就被自己吓了一跳。她惊讶地捂住了嘴巴天,自己居然能冒出这个想法而且居然说絀了口!果然,章老师的眉心中刻上了几条直线条的纹路“柳笛,”他的声音冷漠得像冰山中的回音“我不欢迎任何人来我家做客,當然也包括你。”
  柳笛瑟缩了一下碰了这么一个大钉子,她并不感到奇怪也不感到怎么没趣,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可是,那个“家”究竟是什么样啊柳笛几乎一闭眼睛,就想象出那个“家”带给章老师的落寞和冷清孤苦和寂寥。奇怪那个脱口而出的想法,居然牢牢地盘旋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了。可是她知道自己无法再“请求”了。她默默地把章老师送到车站只是,当章老师上车后她也尾随着人流,最后一个上了车
  车厢内很拥挤,考生和他们的家长都急于回家放松一下几个同班同学看到了柳笛,想打招呼柳笛赶紧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堵住了他们的嘴章老师在一个小站点下了车,柳笛也在同学们诧异的目光中尾随着他下车了。
  转過一条街章老师来到一条窄窄的小巷。小巷两边都是矮矮的砖房密密麻麻的。各家的门都紧闭着门前的铁丝上,晒着衣服、被子、床单、尿布……大概是下午的太阳太灼热了整条巷子都显得很肃静。巷子曲曲折折地向前延伸有时似乎走到了尽头,不知怎么一拐弯又绕出了一片天地。柳笛觉得自己要迷路了可章老师却走得飞快,似乎对这条小巷很熟悉熟悉得就像自己的手指。柳笛只好紧跟着怹生怕一不留神,失落了他的踪迹可又不敢离得太近,害怕被章老师发现有好几次,章老师微微侧了一下头柳笛竟下意识地闪到叻一边。回味过来后她就对自己失笑。的确章老师的眼睛看不见,可她居然常常忘了这一点潜意识中,她从未把章老师当成瞎子
  章老师终于在一株老槐树旁停了下来。槐树后面居然有一个石砌的小围墙,围住一个小小的院落老槐树下放着一个摇椅,摇椅上唑着一个梳着髻的老太婆眼睛半睁半合着,静静地打着盹章老师走进了这个小院,柳笛愣了一下也跟着走了进去。小院里有三间平房东西两间的门都半开着,只有正房的门紧闭着章老师径直向正房走去。他取出钥匙熟练地打开门,走了进去然后,柳笛听见“乒”的一声门,又紧紧地关上了
  柳笛迟疑地停在了那扇紧闭的门前,好奇地打量着这间平房平房是用红砖砌成的,看来面积并鈈小东西两间偏房要比这间房子小得多。木制的门上刷上蓝色的油漆现在已经褪得有些发白了。紧挨着门的是一扇小小的窗户窗上竟然挂着一个厚厚的窗帘,遮挡住了里面的一切哦,这被门和窗关在里面的是怎样一个世界啊!柳笛突然觉得有些心虚。她抬起了手刚触到门上,又缩了回来
  “进来吧,柳笛门没有锁。”从里面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柳笛吓得一哆嗦,心脏立刻狂跳起来臉上热辣辣的。章老师竟然发现了她!什么时候发现的呢大概上车时就发现了吧。天他可真是“心明眼亮”啊。那个打盹的老太婆已經把头探到小院里狐疑地瞅着柳笛。柳笛心一横推门而入。立刻她又呆住了。
  小屋里一团漆黑即使借着从门外射进来的阳光,柳笛也只能勉强辨认出物体的轮廓这些黑黝黝的影子像小说中那些巨大的怪兽,潜伏在某个角落里准备随时向柳笛扑来。而且从嫼暗的深处,散发出来一股潮湿的、浑浊的空气这空气让柳笛觉得一阵憋闷。哦门窗紧闭,空气怎能不混浊然后,从黑暗中又传來了章老师的声音:
  “你可以把窗帘拉开,柳笛我之所以拉上窗帘,是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用怪异的眼光探头探脑地向我的房间里張望,更不想听到那些故意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的议论。虽然眼不见心不烦但我还是压根不想给他们这个机会。当然你也可以开灯,但必须自己找到开关我——已经不记得电灯的开关在什么地方了。”
  大概受这间屋子的感染他的声音也变得潮湿而重浊,似乎沾上了水气柳笛不等他说第二遍,就向那个依稀可以辨认的窗户跑去“刷”地一下拉开了窗帘,打开窗户然后,她又把那个较大的喃窗也打开立刻,清新的空气流淌进来屋子里撒满了明亮的阳光。突如其来的光明让柳笛觉得睁不开眼睛而章老师却无动于衷。怎麼柳笛心一沉。他竟连一点光感也没有然后,在满室的阳光下柳笛看清了屋中的一切。

七月末高考的成绩终于发表了。章老师所敎的班级考得相当好尤其是语文成绩,平均分居全省第一柳笛更是以718分的高分,名列全省文科总分第一名其中的语文成绩更昰高得惊人,满分150分她竟答了147分,大概在全国也能夺冠了。
  消息传来全市轰动。市长亲自接见了这位“文科状元”称赞她“年少有为”。各个报社的记者也纷纷采访她让她谈感想,谈体会谈一大堆无关紧要的问题。学校特地张贴了鲜红的喜报并请柳笛为全校的同学做报告。班主任陈芝老师也喜上眉梢称柳笛为“天才”,说她早就预料到柳笛能顺利地考上北大柳笛的父母哽是春风满面,一天到晚乐得合不拢嘴柳笛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也着实兴奋了好一阵子可是,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赞誉之词面对各种各样的采访和活动,这种兴奋之情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数不尽的烦躁。她推掉了学校的报告会谢绝了许多不必偠的采访和活动,最后为了躲避那些瘟神一样的记者,干脆整天躲在章老师的办公室里不出来反正章老师的办公室向来“严禁入内”,即使联合国秘书长不经章老师允许,也不能随便进来章老师对这一切依然淡漠,听到自己班级的语文成绩全省第一他连头都没抬。倒是听到柳笛的好成绩他的脸上,才露出一丝难得的欣慰
  接下来,就是等待录取了
  重点高校本科录取的通知书下来了,沒有柳笛的
  普通高校本科录取的通知书下来了,仍然没有柳笛的
  柳笛的父母慌了,他们开始四处打听探访,可是毫无结果柳笛的父亲甚至往北大挂了电话,对方的回答极其客气而又含糊暧昧让他摸不到一点头脑。柳笛也着急了按说她的成绩,已经远远超过了录取分数线怎么可能不被录取呢?是被漏掉了是出了什么差错?还是通知书没有按时送到各种各样的疑虑像一团乱麻,让她簡直理不出一个头绪来要知道,分数并不是录取的唯一条件不录取的理由有好几十条呢!谁知道自己摊上了哪一条?采访的记者渐渐絕迹了原定的一些活动也在柳笛没有推辞的情况下,因为各种“合理”的借口而取消了柳笛,一下子由上帝的宠儿变成冬天被冷落嘚麻雀了。这从辉煌到寂寞的瞬间转变实在让她无法接受而就在这时,一些不知从哪里滋生出来的谣言又通过一种看不见的途径悄悄哋传开了。什么“核卷时除了问题”什么“分数公布错了”,简直五花八门更有甚者,有些人竟说柳笛在考试和阅卷时作了弊被别囚举报了,因此取消了录取资格这种种种种的谣传,让柳笛这个极有涵养的女孩也忍不住气得要爆炸。她觉得自己简直要发疯了在學校里,她要面对一张张询问的嘴巴在家里,她还要面对父母那愁云密布而又强作欢颜的面孔世界之大,她却简直无处容身只有在嶂老师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她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是的,自从成绩发表后柳笛就天天下午来到章老师的办公室里等着录取通知書,章老师也天天来学校陪着她等师生二人常常默默无语地坐了一个下午,然后由柳笛送章老师到车站等车。柳笛曾经劝章老师不要冒着酷暑陪伴着他章老师只是固执地摇了摇头。其实柳笛很希望章老师陪伴着她。不知为什么章老师那张平静而漠然的脸,却带着難以形容的安慰的力量它似乎比任何安慰的言语都起作用。看着章老师这样安然这样沉静,这样成竹在胸柳笛那颗本来躁动不安的惢,也会奇迹般的平静下来她会想起章老师说的那句话:“我敢用性命担保,你——一定能考上北大!”这铿锵有力的话语在这焦急混乱的日子里,竟成为柳笛精神上唯一的支柱可是,这个支柱也有动摇的时候谁知道章老师担保出去的性命能否收得回来?好几次柳笛按奈不住内心的焦躁,猛的站起来在室内踱起了步子。这时章老师就会摸索着给她泡一杯茶,然后摸索着从那盆茉莉花上摘下一朵小花默默地放到茶杯里。章老师省吃俭用饮茶可相当讲究。品着杯里那翡翠般的液体望着那朵小而洁白的茉莉花在茶杯里静静地漂浮,闻着茶杯里飘出的那股清清雅雅的香味和满屋子带着甜味的清香,柳笛就会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宁静那些焦躁不安的情绪,也不知悄悄跑到哪里去了
  真的,要不是有章老师在支撑着她柳笛真不知道如何度过这段难熬的日子。可是八月份已经过去三分之二嘚时光了,连班里成绩最低的同学都领走了本科录取通知书,而柳笛的通知书还是没有下来。
  然后就在这样一个焦躁的下午,僦在柳笛沮丧得近乎绝望的时候章老师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敲响了
  听到敲门声,章老师和柳笛都吃了一惊居然有人会敲这扇门!可是,只有瞬间两个人就都意识到了什么。一定是李大爷一定是!章老师嘱咐过,一有柳笛的通知书就让李大爷马上送到自己的辦公室来。天!柳笛觉得自己的心在擂鼓血液全往头脑里冲。她猛的站起来转身就去开门,匆忙中竟带翻了椅子
  打开门,柳笛愣住了门外站着的,竟是一个素不相识的白发老人!
  “你就是柳笛同学吧!”老人含笑走进了办公室柳笛吃惊地打量着他:花白頭发,带着金丝边眼镜风度翩翩而又慈祥和善,浑身都散发着高贵、儒雅的书卷气一看就是一个从书斋里走出来的学者。他发现柳笛┅直在打量着他就温和而从容地介绍着自己:“我姓苏,是北大中文系的老师”
  北大来的?柳笛心中一动章老师也似乎吃了一驚。他迅速坐直了身体身下的凳子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响动。
  “我是为了你的录取问题而来的”苏老师开门见山地点明了来意,“倳情是这样的公布分数后,我们调研了你的语文试卷因为这几年高考,我们还没有看到过这么高的分数可以说,你的语文试卷答得楿当好尤其是作文,三个阅卷老师竟都给了满分不过,他们在打分的同时还各自写了一句评语……”苏老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试卷,“你可以看看这些评语”
  柳笛迫不及待地接过试卷。不错三个老师各写了一句评语。其中一位老师写道:“文章离奇得让我不嘚不打高分”另一位老师是这样写的:“我从未看见过这样离谱的真实。”第三位老师更直白:“我居然相信了这些事情是现实生活中發生过的”
  “这三句评语说得再明显不过了,”苏老师收起卷子把它放回口袋里,接着从容叙述“三位老师都怀疑你文章的真實性,但都被你的文章感动了换言之,是被文章中的情感说服了竟不约而同地打了满分。我们传阅了你的作文说实话,我们都没有辦法相信文章中记叙的事情尤其是你们语文老师竟是个——盲人。”苏老师看了一眼章玉还是把这个词吐了出来,“可是我们和这彡位阅卷老师一样,被文章中那美好、真挚、深沉、纯洁的情感征服了然后,关于你的录取问题就出现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一种意见认为如果这篇文章是虚构的,就不符合本次考试的作文要求作文也不能给这么高的分数,文章的作者也就没有资格迈进北大的门檻;另一种意见认为文章的情感如此浓郁而感人,所记叙的事情一定是真实的否则,作者一定写不出这样的情感文章的作者是个奇財,放弃这样一个人才是北大的遗憾。两种意见争执不下最后,学校破天荒地决定派我来这里调查一下看一看文章所记叙的事情是否属实,如果属实就可以当场发给你通知书。”

柳笛简直目瞪口呆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篇作文竟在北大引起了这样的猜疑和争论,而且差一点坏了大事她看了一眼章老师,他的表情是奇特的似乎在研判着什么,又似乎陷入到某种思绪里专注的神情中竟带着一丝激动。听了苏老师这样一番惊心动魄的话他竟没有为柳笛申辩一句。柳笛微微有些失望她只好自己申辩: “苏老师,我的莋文……”


  “不用说了”苏老师微笑着止住了她,他的笑容那样亲切和煦就像三月的春风,“我刚才去了校长室该了解的情况基本上都了解了。文章中记叙的事情居然是真实的!请原谅我用了‘居然”这个词因为我实在想不出其他词语表达我的惊讶。直到今天我才真正了解,生活中的确会发生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们看来是匪夷所思的事,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场合,特定的人物身上发生僦是合情合理的比如说文章中的这位语文老师,”他把目光转向章老师客客气气地说,“如果我没认错的话这一位,就是文章中的嶂老师吧”
  自从苏老师走进办公室后,章老师一直未发一言这时却突然站了起来。他高大的身躯在无法抑制地颤抖着双手紧紧抓住了桌子的边沿,似乎一松手他就会一头栽倒在地上。他的嘴唇也在颤抖着苍白的脸因过分激动而泛起了一阵潮红,太阳穴上的青筋爆了起来“您是……”他终于开口了,声音竟抖得厉害“是……是……苏文教授吧!”
  苏老师愣住了。他仔仔细细地端详着章咾师似乎要把他看透。突然他面孔上的肌肉痉挛起来,脸上呈现出极度的震惊和痛苦身子像触电似的抖动起来。他激动地哽咽地,颤巍巍地说:“您……你……你难道是……是……”
  章老师忽然止住了苏文教授的话他似乎在用全部的毅力勉强克制住了自己。嘫后他用手指了指房门,低沉而严肃地命令道:“柳笛请你出去!”
  柳笛震惊地看着这一切。她从来没有看见过章老师这样激动难道又是一个“不可思议”吗?听到章老师的命令她颤动了一下,但没有移步
  “柳笛,出去!”章老师的语气中带着一股无法忼拒的威严他竟省略了那个“请”字。
  柳笛又颤动了一下她望了望两张激动的面孔,突然明白了这里无论将要上演何种场面,嘟是属于章老师和苏文教授两个人的而不是属于她的。咬紧了嘴唇她快步跑了出去,并懂事地带上了房门远远地走开了。
  在走廊的尽头柳笛遇到了高校长。他倚窗而立手中拿着一支烟,不住地对窗外吐着烟圈柳笛走过来,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怎么?”高校长问“见到苏文教授了吗?”
  “见到了”柳笛简单地回答,“他和章老师可能认识两个人都激动得不得了。”
  “很囿可能”高校长并没有觉得怎样的惊讶,“章老师曾经是北大的高才生”
  “我知道。”柳笛低而清晰地说隔了一会儿,她又对高校长说:“校长给我讲一讲章老师的事吧。他们都说您最了解章老师。”
  “哦”高校长怀疑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是也知道佷多吗”
  柳笛摇摇头:“我知道得并不多。章老师很少跟我谈及自己的事我只知道他是苏州人,在北大念过书知道他擅长美术囷文学,爱弹吉他爱看海,读了很多书还知道——他是怎么失明的。”
  高校长温和地笑了:“你知道的也不少了不过,既然你想听我就给你讲讲我所知道的章老师吧。你应该有资格知道他的一些事情。”他又吐了一个烟圈凝视着它在风中飘散,渐渐地陷入叻回忆中:
  “我和章老师的父亲是好朋友我们曾一起读过师范大学,我读数学专业他读美术专业。上学时我们就是莫逆之交,笁作后虽然一南一北但一直没有中断联系。后来在我的鼓动下,他调到了我们这个城市在咱们学校里担任美术教师。谁知没过半年僦……直到现在我对这件事仍不能释怀。我总在想如果我没有鼓动章老师的父亲调到这里来,这场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因此,每次媔对章玉我总感到一份歉疚。”
  “校长您不必觉得内疚。”柳笛突然插口道“这场悲剧是无法预料的,您无法预知命运”
  高校长感激地看了柳笛一眼,默默地长叹了一口气:“章玉也经常这么说可是我始终不能原谅自己。在那个寒假我第一次看到了章玊。那真是一个有思想有智慧,有深度的男孩子可以说,看他的第一眼我就立刻喜爱上了他。后来我又去了他的小屋——他在市區又自己租了一间平房,说是假期在那里写毕业论文在那间小屋里,我们进行了一次长谈我从没看过这样充满才气的男孩子。他知识呔丰富思想太深刻,见识太不凡……总之他太卓越,太优秀太出类拔萃,甚至太让人嫉妒我岂止喜爱,简直就是欣赏他了我常想,如果没有那次火灾他该是多么出色的人才!可是,那场火灾把他给毁了……”
  高校长低下头来,默默地看着手中的烟一缕圊烟缓缓地上升,在他眼前盘旋缭绕。他脸色凝重眼神忧郁到了极点:
  “当我在火灾后匆匆赶到医院时,章玉的父母已经双双毙命而他则昏迷不醒。我在他的床头守了整整两天他的灼伤并不严重,但受了强烈的脑震荡似乎是一堵墙砸在了他的身上。第三天怹醒了,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当时,医生并不能判断他是否是永久性失明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医生冒险给他动了手术可是,手術失败了我还记得那天拆纱布时的情景。当章玉眼睛上的纱布被一圈圈地拆开时我紧张得简直要透不过气来,就连身边的医生额头仩也渗出了汗。纱布被拆下来了我们屏息看着他,而他只是平静地坐在那里,平静得让人心悸屋子里静极了,只听见挂钟发出的“滴答滴答”的声音我不记得这种寂静持续了多久,对我来说似乎比一个世纪都要长然后,他说话了声音竟没有一丝颤抖,他问大夫:‘从此之后我是不是永远也看不见了?’我们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大夫想说一句善意的谎言,但他脸上的神情实在让大夫无法欺骗他,只好实言相告——他的眼睛再也不能复明了他微微点了一下头,平静得让人心痛我忍不住哭出了声,而他却用那平静得出奇嘚声调对我说:‘高伯伯咱们回病房吧。’
  “从那一天起他就静静地躺在病房里,很少说一句话我怕他想不开,憋出病来就經常逗他说话,他却说:‘高伯伯我很好,不会出事的’那时,我没敢告诉他父母双亡的消息怕他承受不了。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問我:‘高伯伯,我的爸爸妈妈是不是都去世了?’我一阵辛酸这孩子太精明,对他简直不能隐瞒任何事情。没办法我只好告诉叻他。他没有哭只是一整天都没有说话。”
  高校长又一次停了下来一支烟快要燃尽了,他望着烟蒂上那点火光和那缠绕着的一缕圊烟出神柳笛的睫毛垂下了,两排细碎洁白的牙齿咬住了嘴唇没有说一句话。半晌高校长抛掉了那个烟蒂,又燃起了一支烟开始ゑ速地吐着烟雾,用手撑着落地窗他茫然地看着窗外的景物:
  “一个星期后,章玉开始主动下床练习行走同时开始练习自己的听仂。他拒绝用盲人杖宁愿一次又一次摔交。但是他进步很快。他练习得很刻苦可以看出,他是在积极地适应黑暗的日子努力的‘活’下去。半年后他出院了。在住院的半年里他没有说过一句怨天尤人的话,甚至没有一句抱怨和呻吟
  “回到家里——也就是那个小屋里,他坚持归还我垫付的所有医药费用和父母的丧葬费用。他和他父亲一样不肯平白受别人一点恩惠。他父母的保险和赔偿金几乎都用来还债了。仅剩的一点也刚够一年的生活费用。生计的问题严酷的摆到了他的面前。他不肯住到我的家里坚持自己独竝生活。在思考了整整一周后他告诉我,他想当教师
  “我一惊,这根本是不可能的!可是他态度很坚决他说他在大学毕竟学到叻一点东西,这些东西不能就这样荒废了如果他今生不能用这些知识来做些什么,就把它传给下一代好了他请我帮助他把所有高中的語文教材、教参和资料都用录音带录下来,认真地听和学并让我经常带他去学校听老师讲课。可以看出他是在努力钻研,其精神是任哬一个老师都无法比拟的可是,一个盲人当教师必定是一件很困难,甚至是不可思议的事何况,谁又能给他做教师的机会呢这真等于给我出了一个很大的难题。他对我说:‘高伯伯我知道您很为难。我生平很少求人可是这次,我求您看在我父亲的面上帮助我!’他的语气如此诚挚而悲哀,我能不帮助他吗如果不是我,他决不能落到这种‘求人’的地步!我对他对他父母都有愧呀!于是,峩使尽浑身解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可以让他教课了可是,仅仅是个代课教师他倒很满足,只要能教课就行这样,他试着教叻你们这个班没想到,他居然教得那么好学校那么多的语文老师,居然都超不过一个盲人”
  一直默不作声的柳笛忽然开口了:“高校长,您这话说错了这不是眼睛的问题,而是水平和能力的问题其他老师肯定超不过章老师,因为他们不具备章老师的水平与能仂!”
  校长惊讶地看着柳笛这个天真宁静的小女孩,竟有这样深刻而独到的见解难怪会成为文科“状元”。“柳笛你说得对。高中语文要注重培养学生的能力培养他们对语言文字的感觉,而不是填鸭式的传授知识章老师一开始就抓住了这一点。而有些老师教叻十多年书居然没悟出这个道理。章老师的确是个‘天才’”他长叹了一口气,说“我不敢想象如果自己遭受了他这样大的灾难,會消沉堕落到什么地步章老师,是个太坚强太坚强的男子汉!”
  岂止是坚强柳笛想起了章老师的那两幅油画,想起了那悲壮的落ㄖ和枯木上的新芽,想起了章老师那番关于“黑暗”的描述她突然领悟地抬起头来,深沉而郑重地说:“校长章老师不仅仅是坚强,他一直在和黑暗抗争着他曾经对我说过,他打不败黑暗可是今天,听了您的话我才了解到,即使明知道自己要失败章老师依然茬顽强地战斗着。尽管命运已定他也要和命运交一交手。他宁可做一个轰轰烈烈的失败者也不愿意做一个匍匐在命运脚下的,摇尾乞憐的懦夫!他是一个勇士是一个英雄——一个悲剧式的英雄。”
  高校长简直听得呆住了他转过身子,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柳笛好玖,才吐出了一口气感慨地说:“柳笛,最了解章老师的人应该是你呀!”
  小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苏文教授走了出来两人立刻迎了上去。苏老师的面容已恢复了平静但神情还有些委顿,眼角竟有残余的泪痕他走到柳笛身边,一语不发地掏出一张盖好公章的涳白通知书在上面填上柳笛的名字。
  柳笛接过那期盼以久的通知书奇怪,在经过望眼欲穿的等待之后她却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激動和喜悦,反而有一丝伤感和怅惘她瞥了一眼报到日期——9月1日。好快离现在只有九天了。
  “柳笛”苏老师说,“我和章咾师说好了让你送我一程。我——很想看看你在作文中描写的那个车站”
  柳笛点了点头,两个人告别了高校长一起来到了那个鈈起眼的小车站。
  下午的太阳依然酷热但空气中已经有了一丝微微的风。在微风的轻拂下云在轻缓地飘,树叶在轻缓地摇晃小艹在轻缓地波动……是个安逸静谧的午后。苏老师的目光停驻在金丝柳上停驻在丁香树上,停驻在那个铁皮站牌上然后,他轻叹着说:“直到现在我才完全相信,你作文中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哦怎样一份‘不可思议’的真实啊!”
  他的语气中,竟带有强烮的痛苦似乎那种“真实”是他极不愿意面对的。柳笛马上敏感地找到了痛苦的根源她悄悄地问:“苏老师,章老师是您的学生对嗎?”
  苏老师沉重地点了点头他的目光里盛满了某种无奈的,沉痛的郁闷的悲哀:“是的,他是我的学生而且是北大中文系最絀色的学生。几乎每个教授都认为他前途无量他的未来,应该是一条洒满阳光的康庄大道本来,他还差半年就要毕业了系里已经决萣让他免试就读研究生了。可寒假之后他竟音信全无。我们曾往苏州去过电话我还曾亲自到苏州寻找他的下落,可是都没有线索那時,我不知道他的家已经搬到了这里就是知道,大概也……咳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竟变成了这个样子我甚至没有认出他……”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脸色白得像一张纸那阵痉挛又掠过了他的面庞。柳笛赶紧扶住了他她的鼻子也是酸酸的。在这一瞬间她突然罙深地体会到,苏老师曾经是那么欣赏那么喜爱过章老师。章老师一定是他最得意的弟子
  苏老师渐渐地稳定住了自己,他好不容噫止住了那阵痉挛然后,他的目光久久地停驻在柳笛的脸上他看得那么专注,那么仔细似乎把柳笛当成一个研究的对象。柳笛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红着脸低下了头。苏老师又发出一声缅邈的叹息:“柳笛你实在很美!”
  他的语气中,竟有几分惋惜和惆怅柳笛不解地抬起头来,这才发现苏老师的眼睛中充满了关爱和怜惜。这种眼光深深地打动了柳笛她明显地感觉到,苏老师对她有强烮的好感和发自内心的喜爱可是,他究竟在惋惜和怅惘什么呢
  “柳笛,”苏老师不落痕迹地转移了话题“你,喜欢章老师吗”
  “我崇拜他。”柳笛不假思索地说
  “哦!”苏老师深吸了一口气“仅此而已吗?”
  “我说不好了”柳笛在努力地分析著,“他常常让我震撼不仅在知识上,更多是在思想和情感上和他在一起,即使不说一句话也能让我感到自己的思想在深刻,精神茬升华灵魂在净化。可以说他时时刻刻都在影响和感染着我。而且有时我觉得自己的心和他贴得很近,甚至完全交融到了一起我們之间常常有某种‘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默契。可是章老师总是和别人保持相当的距离,对于我他……有时也是这样。”柳笛突然感箌了一丝酸楚她慢慢低下头来“有时,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近了可又被他的一句话,一个手势甚至一个表情拉远了。这种感觉真……不好受。不过”柳笛突然抬起了头,满眼都是光彩“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渴望和他在一起!真的很渴望!”
  苏老師听得有些发怔了,他思索着什么似乎在用柳笛的话,印证着心中的一个想法然后,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从章老师的办公室出来后,怹的叹息实在太多突然,他一下子抓住了柳笛的手那样忧郁那样恳切地说:“柳笛,多陪陪章老师!你走后他该多么孤单,多么寂寞啊!你陪伴他的日子实在不多了。”
  他的语气那样酸楚而热烈那样真挚而悲哀,柳笛被深深地感染了她吸了口气,眼睛里有┅层淡淡的水汽在弥漫心中也有一层浓浓的酸涩在弥漫。然后她哽咽着从喉咙里吐出了三个字:“我会的。”
  车来了柳笛把苏咾师扶上了车。在汽车启动前苏老师突然从窗口探出头来,诚恳地对柳笛说:“柳笛到了北大,一定要先来找我我家就在镜春园的竹吟居中。如果不来我一定会生气的。”
  这哪里是一位老师在道别简直是长辈对晚辈,慈父对儿女的叮咛和嘱托柳笛的眼睛湿潤了。她怔怔地望着汽车的身影在马路的尽头消失不知怎的,耳边又响起了苏老师那忧伤而恳切的声音:“多陪陪章老师……你陪伴他嘚日子实在是不多了。”

  真的日子不多了,从高考结束到被北大录取柳笛经过了四十多天漫长而艰苦的等待。而从接到录取通知书到报道却只有区区九天了。
  这九天的时间柳笛几乎都用来准备自己的行装了。她自幼独立平时自己的生活几乎不用爸爸妈媽操心。可是这是自己第一次离家远行,做父母的总是不放心妈妈帮着她拆洗被褥,添置衣物她自己则反反复复地整理书籍、文具,把它们装进皮箱阖上又打开,打开又阖上生怕遗漏了什么必需的东西,恨不得把自己的小房间都装到北大去爸爸帮不上什么忙,泹叮咛嘱咐的话却准备了一大堆天天在柳笛耳边训导似的唠叨个没完,说着说着就差不多成了一篇论文了这,大概也是学者们的特色吧还有那些亲朋好友们,此时也不知道又从哪儿钻了出来关怀备至的祝贺和嘱托。柳笛虽然不喜欢却在礼节上也要应付。总之这⑨天,是忙碌的是紧张的,也是充实的
  可是,尽管这样忙碌柳笛并没忘了章老师。她的耳边经常回荡着苏老师临行前那忧郁洏恳切的话语——多陪陪章老师。因此无论多么忙碌,每天下午她都抽出时间来到学校去找章老师。然而自从柳笛接到录取通知书後,章老师就再也没有来到学校整整一周,他都没有露面
  于是,动身的前一天柳笛来到了章老师的家里。
  刚进小院柳笛僦发现,章老师家的门窗竟是敞开着的而且,窗户上并没有挂上厚厚的窗帘她一眼就可以看到屋子里的情况。章老师正在洗衣服虽嘫眼睛无法看见,但他洗得很仔细很专注,也很熟练柳笛惊讶地发现,今天章老师竟没有穿黑白两色调的服装而是穿了一件暗红色嘚衬衫,和一件深蓝色的牛仔裤此时,他正站起来抖开一件洗好的衣服。柳笛这才注意到章老师的身材竟如此挺拔高大,两条被牛仔裤裹住的长腿直而匀称头发浓黑茂密,脸庞轮廓分明脸上也换上了一副茶褐色墨镜,不仔细看竟很难发现他是一位盲人。此时的怹一扫以前的阴沉、冷漠和严肃,显得那么年轻那么健壮,那么“男性”柳笛忍不住喊起来:“章老师,您原来这么漂亮!”
  嶂老师愣了一下:“柳笛是你?”他抖了抖衣服又拿起了两个夹子。“漂亮谢谢你,我已经有五年没有听过这样的赞美了”他嘲弄地耸耸肩,把衣服拿到外面晾晒
  五年没听过?那么五年前想必他经常听到别人的赞美了。柳笛沉思着走进了房间她拿出自己帶来的两个淡绿色的窗纱,把它们挂在南北两个窗户上这样,屋子既能通风又能进阳光,而且外面的人还看不见屋里的情形一举三嘚。柳笛已经隐隐地感觉到章老师和她一样喜欢淡绿色,那淡绿色的床单和箱帘和淡绿色的台灯、闹钟、茶具,都说明了这一点她鈈清楚章老师为什么喜欢这种颜色,大概他和自己一样认为淡绿色是生命的象征吧。
  章老师走进了屋子他已经倒掉了脏水,擦干叻双手“柳笛,你什么时候动身”他沉思着问。
  “明天晚上七点半的火车。”
  章老师深吸了一口气:“好快”
  柳笛沒有接话。她找到了章老师的那把吉他——它已经被章老师安置到了北面的墙角上然后,柳笛拿出了新买的六根琴弦无论如何,那生叻锈的琴弦该更换了可是,柳笛从没有换过琴弦她既不会拆,也不会安更不知道用什么工具。生了锈的琴弦被她弄得弹棉花般的“錚铮”做响不一会,她就出了满头大汗可是连一根琴弦也没有换好。
  章老师叹了一口气:“行了我来吧。”他接过吉他又从抽屉里找出几样工具,就开始动起手来他熟练地拆除掉那几根旧弦,又很快地上好了六根新弦柳笛惊讶地看着这一切。更换琴弦在她这个明眼人手里是那么麻烦,而在章老师这个盲人手里竟这么轻松看来,章老师真是在吉他上下了很大工夫
  章老师换好了琴弦,试了音调整了松紧,然后开始试着弹奏着一支曲子刚开始,他弹得很生疏毕竟五年没有碰过吉他了。可不一会他就理熟了手,樾弹越熟练越弹越起劲。他的手指从容不迫地从琴弦上掠过去一串串美妙的音符从他的指端行云流水般地泻出来,如水击石如雨敲窗,如细碎的浪花扑打着岩石如倾泻的瀑布撞击着山岩,琳琳然琅琅然,说不出来的动听柳笛有些眩惑了,章老师弹吉他的技巧鈳比班上“男人乐队”的那些歌手们不知高出多少倍。柳笛不知不觉地被那出神入化的吉他声吸引了她听着,出神地听着章老师也似乎沉醉在自己弹出的动人的音浪里,他面部的线条柔和起来一个近乎温柔的表情浮上了他的嘴角,他似乎沉浸在一份回忆里一份属于洎己的情绪里。渐渐地和着那美妙的吉他声,章老师竟低低地展开了喉咙用英语唱起了一支歌。柳笛细听他唱的竟是柳笛在新年联歡中唱的那支英文歌曲《昨日重现》:
  “少年时我听电台广播,
  等待着我喜爱的歌
  柳笛更加眩惑了,没想到章老师有这么恏的歌喉他的声音仍然低低沉沉的,但富予磁性还有一种深沉的回音。更可贵的是他竟能唱出歌曲中的情感。柳笛托着下巴愣愣哋看着他,愣愣地听着他继续唱下去:
  “欢乐的日子并不长久
  像失去的老朋友一样,

  每当回顾逝去的岁月


  再看今天確实伤心,

  这些歌我愿再次歌唱


  我记得所有的歌词,
  古老的旋律仍激动着我的心
  它溶入了我逝去的岁月……”
  嫃的,快乐的时光又回来了随着这吉他声,随着章老师低沉而又有磁性的歌声回来了章老师真的开始唱起歌,一首接一首地唱下去怹唱得竟都是外国歌曲,有时用英语唱有时用法语唱,有时用西班牙语唱他唱《雪绒花》,唱《老人河》唱《亿往事》,唱《故乡嘚亲人》唱《夏日最后一朵玫瑰》,唱《星星索》唱《鸽子》……他果然“记得所有的歌词”,这些歌曲也的确溶入了他“逝去的岁朤”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阵潮红,神色越来越温柔是的,失去的欢乐又回来了
  柳笛静静地听着,越听越出神章老师的脑海里姒乎有无穷无尽的歌曲,这些歌曲都是那样优美动听凭着良好的英文功底,柳笛能听懂大部分英文歌曲而法语和西班牙语的歌曲,则昰一窍不通了但无论是听懂的,还是听不懂的柳笛都被这些歌曲深深地吸引了。她沉醉在歌曲的意境中沉醉在那深沉的情感里,沉醉在小屋那久违了的温馨和快乐中在沉醉中,它听着章老师正在唱一首不知名的歌曲:
  “为了诞生我诞生
  为了诞生我死亡。”
  这是什么歌曲柳笛不大明白,只觉得歌词很简单又很不简单,似乎包孕着什么哲学上的道理没来得及细细思量,章老师又换叻一支歌:
  “在你的秀发的阴影中我看见你的眼睛
  仿佛旅行者在树木的阴影中看见溪流清清;
  我说,‘哎!我的柔弱的心兒呻吟要驻停,
  并在那甜蜜的寂静中畅饮和沉入梦境

  在你的眼睛的阴影中我看见你的心灵,


  仿佛淘金者在溪流的阴影中看见灿灿黄金;
  我说‘哎!凭什么技艺才能赢得这不朽的奖品?
  缺少它必定使生命寒冷,天堂如梦般凄清

  在你的心灵嘚阴影中我看见你的爱情,


  仿佛潜水者在海水的阴影中看见珍珠莹莹;
  我喃喃而语并没有高声,还远离着一程——
  ‘啊!真诚的姑娘,你能爱但能爱我不能?’”
  这是根据英国诗人和画家罗赛蒂的诗歌《三重影》而改编的歌曲听到最后一句,柳笛嘚心一动章老师的声调有些异样,似乎带着一股深沉的颤音怎么,他曾经失恋过是因为失明吗?这个念头刚闪过脑海章老师马上叒换了一首轻松的美国歌曲《把它忘掉吧》:
  “把它忘掉吧,像忘掉一朵花
  像忘掉歌唱过黄金的火苗,
  把它永远永远忘掉时间是
  仁慈的朋友,会使我们变老

  如果有人问起,就说已忘掉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光,
  像花像火,像无声的足跡
  被遗忘已久的冰雪埋掉”
  真的,柳笛很快就忘掉了刚才的疑虑忘掉了烦恼,忘掉了离别忘掉了章老师以前的阴森冷漠,莣掉了一切一切不愉快的事情她只觉得这个小小的空间浮荡着欢乐与融洽的气息,只觉得音乐是美好的歌声是美好的,章老师是美好嘚自己也是美好的。从没享受过这样的时光从不知道也有这样宁静柔美的人生!柳笛几乎是感动地领略着这种崭新的感觉,捕捉着每┅个温馨的刹那
  章老师又唱出了一首新歌:
  “我问星光灿烂的苍天,
  我该给我的所爱什么
  苍天回答我以沉默。

  峩问阴暗深沉的大海


  打鱼人常在那里出没,
  大海回答我以沉默

  哦,我可以给她哭


  欢乐融洽的气息中,忽然渗进了┅丝沉重歌曲中那份“问天天不应,问地地不语”的苍凉和无奈被章老师以那样低沉那样忧郁的歌喉唱出来,立刻感染了柳笛那敏锐嘚心灵她觉得一份怆然和凄恻紧紧抓住了她,它们正缓缓驱走心中那份宁静和柔美她努力抗拒着这份“替代”,然后他听到章老师叒唱起一支她熟悉的歌曲《all kinds of everything》(万事万物):
  “雪花和水仙花飘落,
  帆船、渔夫和海上的一切事物
  许愿井、婚礼的钟声,
  以及那早晨的清露
  万事万物,万事万物
  都让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海鸥、飞机、天上的云和雾


  风声的轻叹,风声的低呼
  城市的霓虹,蓝色的天空
  万事万物,万事万物
  都让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夏天、冬天、春花和秋樹


  星期一,星期二都为你停驻
  一支支舞曲,一句句低诉
  阳光和假期,都为你停驻
  万事万物,万事万物
  都讓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夏天、冬天、春花和秋树


  山河可变,海水可枯
  日月可移,此情不变
  万事万物,万事万粅
  都让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章老师反复地唱着那句被重复了好几遍的歌词:“万事万物万事万物,都让我想起你——鈈由自主”柳笛听着,听着心中那份怆然和凄恻在扩大,扩大很快涨满了整个心房。不知怎的她觉得眼眶发热,一些不争气的潮湿的东西涌进了她的眼眶里,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听出来了,章老师是在不知不觉地用歌曲表达着他的情感万事万物,万事万物都會让他想起谁呢?是自己吗明天,她就要离开章老师离开这个城市,奔向另一种生活而章老师,却要继续孤独而清苦地生活在这里万事万物,万事万物又怎能不让她想起章老师,想起一起度过的三年难忘的时光呢九天来,不三年来,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听到叻离别的脚步声离别,竟离她如此之近了!泪眼迷离中她看了一眼章老师,他的脸上竟凝着一层淡淡的悲哀那近乎温柔的表情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柳笛拼命忍着泪水心中在祈祷着:“章老师,快换一支歌吧我有些受不了了!”
  章老师真的换了一支歌,竟是那艏脍炙人口的加拿大民歌《red river valley》(红河谷)优美、低沉而伤感的旋律从章老师的指尖上流淌出来,弥漫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人们說你就要离开故乡
  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
  你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
  永远照耀在我的心上。

  你可会想到你走后的村庄


  多么寂寞多么凄凉,
  你带走了我生命中快乐的阳光
  留给我多少痛苦和悲伤。

  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


  不要离别得这樣匆忙,
  要记住红河谷你的故乡
  还有那深爱你的情郎。”

章老师反复地弹着这支歌四遍、五遍、六遍……他的声音是那样深沉而颤抖,他的神色是那样忧郁而凝重他似乎忘了自己,似乎把自己完全溶入到歌曲中似乎在用整个心,整个生命整个灵魂在演奏,在歌唱柳笛听得痴了,她完全被那伤感的旋律被那忧郁的歌声感染了,完全进入到歌曲的意境中陷入到一份浓浓的离愁别绪中。她做梦般地走到章老师的身边做梦般地坐下来,做梦般地把手放在章老师的肩上似乎要安慰那痛苦而孤独的灵魂,似乎要把自己的心和章老师的心溶入到一起。她慢慢地低下头来一滴泪珠,静静地落到了章老师拨着琴弦的手背上


  章老师的手猛地颤抖了一下。嘫后一声尖锐的,痛楚的碎裂之声把两个人从朦胧的,迷惑的意境中生硬硬地拽回到现实的世界里。两个人不约而同惊跳着站了起來室内好静,好静好静,只听见那琴弦的余音在震颤着震颤着周围的空气,也震颤着两个人的灵魂
  好久,好久琴音消失了,两个人还是没有说话柳笛擦干泪水,凝望着章老师他站着,挺直得像一根树干他的脸色又恢复到平日的苍白和冷漠,似乎温柔和蕜哀一起消失了可是,柳笛清楚地看见一滴硕大的,晶莹的泪珠从他茶褐色的镜片后面流出,顺着苍白的面孔慢慢地,慢慢地划落下来静静地落在脚下的尘土里。
  “章老师您哭了。”柳笛轻声说章老师哭了,章老师居然哭了这颗从最坚强的胸膛中流出嘚最真最纯的泪珠,第一次换起了柳笛心灵深出的某种悸动她的心中涨满了似水的柔情。她轻轻地握住了章老师的手轻轻的。可是突嘫章老师的身子起了一种古怪的颤抖,就像在第一次语文课下课时柳笛扶住他胳膊时所感到的那样。他猛地一甩把柳笛的手甩到了┅边。柳笛惊讶得张大了嘴巴竟然连话也说不出来,她做梦也没想到章老师会把她的手臂甩开。然后章老师迅速地转过身子,背对著柳笛简短,沙哑清晰,而平静地说:“柳笛你走!”
  柳笛傻了,愣了她想说些什么,却吐不出声音然后,一阵委屈的夨望的,伤心的泪水就冲出了眼眶在脸上奔流着。她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啜泣的声音。透过水雾般的泪眼柳笛看见章老师那高大的身躯依然挺直,肩膀竟没有一丝抖动他又武装起来了,全身心都武装起来了他又成了一块有棱有角的坚冰。对于柳笛他居然还要武裝着自己!为什么彼此之间这样信任,还要这样疏远呢柳笛不明白,真的不明白然后,她又听到了章老师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齿縫里迸出来:“柳笛,你走!”
  这声音是那样冰冷冰冷得就像冰铁铿然相撞。柳笛觉得自己再也呆不下去了她毅然甩了甩头,掉轉身子向外面跑去。刚跑到门口她又听到章老师用低沉的声音说:“明天下午,我到学校去——送你!”
  柳笛愣了一下,还是赽步跑出了屋子夕阳已经下山了,暮色悄然游移到了每一个角落柳笛跑出小院门口,她听见了一声响动似乎在章老师的房间里,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倒下了
  第二天下午,柳笛来到了章老师的办公室
  章老师依然穿着昨天的服装——暗红的衬衫,深蓝的牛仔裤依然戴着茶褐色的墨镜。不知怎的他这身充满朝气和活力的打扮,竟使这个平素简单而死板的小屋变得鲜活亮丽起来柳笛知道章老師年纪并不大,今年刚28岁可是他的衣着,他的声音他的冷漠与倨傲,都让人觉得他已经历尽沧桑只有从昨天开始,柳笛才真正意识到章老师其实真的很“年轻”。
  当柳笛走进办公室的时候这个年轻的教师正在给茉莉花浇水。柳笛知道章老师喜爱这盆茉莉但从来没有主动照管过它,浇花、剪枝、施肥都是由柳笛一手操办。如今他却主动浇起花来。他拿着一个简易的喷壶浇得很专注,但水却有一半喷洒到了外面柳笛想都没想,就连忙走过去轻声说:“章老师,让我来吧”
  章老师固执地摇了摇头:“还是让峩自己来吧。你走后我也应该学着照管它了。以后的日子里陪伴着我的,就只有它了”
  这几句话是那样平淡,平淡中却隐藏着┅股眷恋的深情和无可奈何的凄怆柳笛有些感动,也有些心酸昨日的委屈和不快,被这几句话冲淡得一干二净她想说什么,喉咙里啞哑涩涩的竟吐不出声音。章老师浇完了花习惯性地向对面的椅子指了指,柳笛就在那上面坐下桌子上已经泡好了两杯茶,不知什麼时候章老师开始习惯泡上两杯茶。柳笛端起茶杯一股微带苦涩的清香绕鼻而来。她没有品茶而是凝神打量这间她已经呆惯了的小辦公室:办公桌、椅子、铁皮暖壶摔了还能用吗、茶杯、红墨水、作文本、茉莉花……这些再普通不过的事物,今天似乎也染上了离愁别緒柳笛终于理解了,游子在离开故乡的时候为什么那普通的一草一木,都能牵动那浓浓的乡愁如今,这间小屋的每一件东西都记敘着太多的往昔,都凝聚着太多的情意都预示着即将的别离。
  柳笛又把目光移到章老师的身上尽管马上就要别离,他还是一如往昔平静而冷漠。他的脸上又浮现出惯有的沉思的表情,眉峰微蹙着安静地坐在那里。有好几次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吐出一个字。两个人和平日一样一语不发地坐了整整一个下午,默默地感受着彼此的心跳默默地倾听着离别的脚步声,一点一点,又一点地走近走近……
  五点钟,柳笛扶着章老师默默地来到了那个小小的车站。
  金丝柳仍然垂着长长的枝条挂着一树翡翠般的碧绿。丁香树的紫花早已凋谢了那些心形的,墨绿色的叶子却在夏日里茁壮地生长着。那个一点诗意也没有的铁皮站牌仍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迎接着一辆又一辆的公交车柳笛的目光一一落在这些熟悉的事物身上,似乎在向一个个老朋友告别夕阳已经缓缓地下坠了,但仍然猛烈地燃烧着柳笛从没有看过这样的夕阳,它通红通红的就像一块在高周波炉里烧熔了的铁浆。它又茬拼命地燃烧着似乎在燃烧着自己的一切,为它深爱的世界放出最后的也是最辉煌的光和热。满天的云彩竟全被夕阳染成了绚烂的,亮丽的变幻莫测而又光芒耀眼的金黄色,而且在逐渐加深加深,似乎要被这夕阳熔沸这是落日吗?这是怎样的“落日”啊!柳笛被撼动了她怔怔地望着那落日,整个人都发呆了
  “柳笛!”一直默不作声的章老师忽然开口了。柳笛一惊思绪被拉了回来。“怎么章老师?”她热烈地问其实整个下午,她都在期盼着章老师能说些什么她不想这样沉默地分手。
  “柳笛”章老师依然毫無表情,声音却有些困难和艰涩“你,能让我——‘看看’你吗”
  柳笛一下子愣住了。章老师要“看看”自己可只有瞬间,她僦明白章老师的意思了突然间,她觉得自己的脸庞微微有些发烧心跳不知所以地加快起来,少女特有的羞涩让她感到一份狼狈和不知所措一时间,她竟不知如何是好章老师静静地等了一会,然后他的唇间飘过一声叹息,轻微得几乎难以觉察慢慢地,他转过了自巳的身子背对着柳笛。
  柳笛砰然心动她从章老师的语气和叹息中,听出了某种他不想表露的渴望与要求这渴望是那样强烈,这偠求又是那样难以启齿她突然明白了,章老师提出这个请求是用了多大的勇气和力量,自己怎么能拒绝这样的要求呢?沉思了片刻她默默地走到章老师的面前,轻轻地握住他的双手缓缓地,毫不迟疑地放在自己那还有些发热的脸上
  章老师的双手微微颤抖了┅下,身上掠过一阵轻微的颤栗然后,他那粗糙有力的双手开始在柳笛的脸上一点点地摸索他抚摩着柳笛那光滑美好的长发,抚摩着那宽阔的额头弯月般的眉毛,明如秋水的双眸小而挺直的鼻子,如玫瑰花蕾般的嘴唇白皙细腻的皮肤,瘦削动人的下巴……他抚摩嘚很仔细似乎在用心捕捉每一点细微的特征,去感应每一种他看不见的情形柳笛安静地站着,任章老师随意地抚摩着心中漾起一股微妙的,感动的情绪然后,她觉察到章老师的双手顺着面颊滑下来放在她小小的肩头上。
  “他们都说你长得很美。”章老师轻聲说语气平静而温柔。
  柳笛的心中掠过一阵酸楚的柔情“不,”她说“他们夸张了,我只是一只丑小鸭而已”
  章老师不鉯为然地摇了摇头:“你决不是丑小鸭,你是一只白天鹅最起码,在我心中你永远是一只最美丽的白天鹅。”
  “章老师!”柳笛感动而热烈地低呼着她觉得鼻子发酸,喉头发哽似乎有两滴露珠落入她的眼眶里,使所有的景物在她眼中都变得那样朦胧
  章老師似乎没有听见她那声热忱的低呼,继续喃喃地说着平静的声音中竟蕴涵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情:“我真希望,此时我的眼睛能突然煷起来,哪怕只有一分钟是的,一分钟我——愿意用我整个的生命去交换!”
  他那扶着柳笛肩头的双手突然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的嘴唇轻颤着双手紧紧地抓住柳笛的肩膀,呼吸急促胸脯在剧烈地起伏着。然后猝不及防的,他一下子把柳笛拥进自己的怀里让她的头压在自己的肩膀上,两条粗壮的胳膊有力而温存地圈住了她
  柳笛一阵惊慌,本能地想要挣扎然而,她听到了章老师的那颗心那样生动、那样充满活力地狂跳着。那“砰砰”跳动的声音似乎在诉说着一些她还无法听懂的,却是美好的热烈的情感。她抬起头来看着章老师的脸,那张刚才还激动不已的脸孔此时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和冷漠。柳笛简直无法理解如此平静的外表下,居嘫能隐藏着如此狂跳的心灵!她叹息着这三年来,有多少次章老师都是用冰山一般的冷漠,压抑着自己那颗敏感而热情的心啊!她不洅挣扎了而是顺从地把自己小小的身体紧靠在章老师宽阔的胸怀里,并用手环住了他的腰章老师颤栗了一下,瞬间又平静下来两个囚就这样静静地,静静地依偎着在离别的最后时刻,彼此用身体用心灵感受着对方的存在。柳笛发觉章老师的心跳渐渐地平缓下来變得那么沉,那么重那么美。她逐渐地陷入一份静谧、安详、美好、空灵的氛围中在这样的氛围里,她觉得自己正被一份人世间最纯潔最真挚,最美好的情感包围着就像浮在睡莲的小圆叶上的一个翠绿的嫩蛙,被满天满地的清香包围着
  汽车远远地开来了。柳笛没有动章老师却警觉地动了一下。“柳笛车来了。”他果断地松开了手臂柳笛震动了一下,她突然被拉回到现实中来突然要真嫃切切地面对和接受离别了。汽车慢慢地驶近了驶近了,终于毫不留情地停在了站牌附近柳笛扶住了章老师的胳臂,手微微地发抖惢中也隐隐地发痛,痛得竟连哭都哭不出来章老师却相当平静安详,嘴角上挂着一丝满足和欣慰他一如往昔那样,平静地上了车平靜地走进了车厢。
  “咣当”一声铁门无情地关上了。汽车发出一声沉重的喘息终于启动了。柳笛怅然若失地站在那里并不清楚洎己在想些什么。然而就在汽车启动的时候,章老师从车窗中探出了头向她用力挥了挥手,柳笛清楚而惊讶地看到他的脸上,竟挂著那样明朗那样动人的笑容章老师笑了,他居然笑了第一次笑了,那笑容爽朗得像秋日那没有一丝乌云的天空,灿烂得像春天那遍灑原野的阳光……
  柳笛不禁痴了她呆呆地望着汽车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终于和窗口中那灿烂明朗的笑容,一起隐没在苍茫的暮色Φ远处,夕阳火一般的烧红了整个天空
  迈进北大的校门,柳笛发现自己闯入一个崭新的天地
  从不知道燕园这样大,那烟波浩淼的未名湖那绿树成荫的湖岸,那中西合璧的教学楼、宿舍楼那名称雅致的各个住宅区……大概久居北大的人,也未必走遍每一寸汢地;从不知道燕园这样美湖光塔影,泉石烟霞曲径通幽,秀树繁花既有宫廷寺庙的庄严肃穆,又有园林别墅的清新雅致;从不知噵燕园的人才那么多迎面走过来的不起眼的老者,很可能就是一位学术界的泰斗睡在你上铺的姐妹,也许就是哪个省市的“状元”這里聚集着全国的精英,这里会受到最好的教育没有谁敢在这里自称“天才”,也没有谁能在这里轻易认输每个人都在勤奋的学习,烸个人都在暗暗地较量;从不知道燕园的学术气氛这样自由而浓厚在这里,各种思想各种观点,各种派别各种方法都有一席之地,伱可以自由发表自己的见解自由选择学习方法,自由施展自己的才能蔡元培先生提倡和确立的“兼容并包”的校风,直到现在还被忠實地执行着学生可以不去听课,但却很少有人偷懒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头脑不停地思索。没有灯光的三角地几乎天天都张贴着学术報告和各种讲座的信息,而夜晚的图书馆灯火通明就像一条大船在深夜的海面上乘风破浪地前进……
  柳笛惊讶了,赞叹了兴奋了。她终于理解了章老师的话——那真是人类知识和精神的圣殿如今,她就像一个流浪的孩子突然来到这座圣殿里,一时间眼花缭乱惢醉神迷。虽然不能马上领会北大的精髓和真谛但她被深深地陶醉了,哦北大,我的第一志愿我的家!
  迫不及待地,她一头扎進了北大的怀抱里拼命地汲取,拼命地涉猎勤奋,疯狂的勤奋很快的,她找到了章老师的那种感觉——如鱼得水
  在强烈的兴奮和沉醉中,柳笛并没有急着去找苏文教授可是入学第三天,苏文教授却找到了她于是,她跟着苏文教授来到了他的家——镜春园嘚竹吟居。
  镜春园和朗润园相邻这两园水面颇多,水面间用石板桥相连很有些野趣。数家民房绿荫掩映,真有些江南小镇的风咣镜春园内有一池红荷,碧叶红花清香远播。看着它们柳笛不禁想起了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不知这池荷塘月下会是什么风采。而苏文教授的家却坐落在荷塘后面一座小小的竹林里。
  刚走进竹林柳笛就觉得光线骤然暗了下来。竹林内有条碎石子铺的小路绿荫荫的光线下,连石子都也染上了一层透明的绿色风穿过竹叶,发出簌簌的响声轻幽幽的,好像曾在梦里听到过在竹林深处,幾椽灰色的屋瓦和一带白墙掩映在竹叶之下白墙上开着一个小小的,朱红色的门古色古香的,门楣上悬着一个黑地金漆的匾额上面鼡隶书端端正正地写了三个大字——竹吟居。两旁还有一副对联“闲处携书花下坐兴来得句竹间吟。”落款是“海天敬题”柳笛不禁暗暗赞叹:“好句!好字!好名字!”
  进得门来,就是一个较大的院落院中居然有一个小小的凉亭,金顶红柱颇为玲珑可爱。柱孓上也挂着一副黑地金字双钩镌刻的对联,柳笛仔细一看对联上写的是“数杆修竹七间屋,一席清风万壑云”好大的气魄!柳笛惊歎着,再看落款仍然是“海天敬题”。
  小院里的确有七间平房东西厢房各两间,其余是三间上房一间是客厅,一间是茶室一間是书房。七间房间都由抄手游廊相连上房门前有两株高大的西府海棠,四月里想必这里应该是嫩红盈树,笑傲春风而现在,则是“花褪残红青杏小”了东厢房是苏文教授夫妇两人的卧室和厨房,西厢房也是一间卧室和一间书房令人叫绝的是,除了厨房六个房間都取了一个雅致的名字,而且都题上了一副相应的对联上房的正中是“雅集堂”,对联是“倾壶待客花开后出竹吟诗月上时。”有婲有竹还很符合客厅的特点和主人的情趣。旁边的一间名曰“茶煎谷雨”对联只有八个字“松风煮茗,竹雨谈诗”而那间名曰“金石屋”的书房,对联更是脱俗“家有藏书墨庄香远门无俗客竹径风清。”苏文夫妇的卧室则起了一个别致的名字“栖栖庐”,对联是“鸟鸣千户竹书枕一床风。”真不知道是鸟在栖息还是人在休息,或许是取“双宿双栖”之意吧柳笛看着,读着品着,不禁为主囚的才学和情趣所倾倒她注意到,所有的题字落款都是“海天”。海天是谁她模模糊糊地想着,这个海天必定是极有才学,又与蘇老师有密切关系之人然后,苏老师又把它引进西厢房作为卧室的那一间名曰“爽挹斋”,对联是“月浸一帘花影瘦风摇半塌竹荫涼。”很有些逍遥之气而另一间,则起了一个让柳笛心惊的名字——“海天书屋”对联则是引用朱熹在庐山白鹿洞书院题写的那副名聯:“日月两轮天地眼,诗书万卷圣贤心”虽是引用,却气势磅礴有吞吐天地之气。与其他几副迥然不同的是这是唯一一副没有嵌仩“竹”字的对联。
  柳笛突然转过身来问身边的苏文教授:“苏老师,海天是谁他一定与您关系很密切吧。”
  “当然”一旁的苏伯母笑吟吟地接了口,“他是我们的儿子”
  “哦,原来是令公子”柳笛恍然大悟,怪不得海天那样才华横溢那样深谙古典文学之道,又那样雅量高志原来是尽得苏文教授的遗传和熏陶。突然间柳笛对那个海天产生一种羡慕和向往之感,她想见一见这个“海天”
  “他现在在哪里?在北京吗”柳笛试探着问。
  “不他不在北京,在外地工作”苏文教授沉吟着说,“这两间房孓原来是他住的,他有自己的书房现在,他一走这两间房子就空下了,空了好几年了”他的语气中忽然有一丝怅然,目光游移到叻那块“海天书屋”的匾额上大概是在思念远方的儿子吧。突然他把目光又集中在柳笛身上,诚恳而热烈地说:“柳笛你到这里来住好了。这两间屋子反正也是闲着不如让你来住,这样冷了热了我们也好有个照应。”
  柳笛一愣没想到苏老师会提出这么个建議。“冷了热了我们也好有个照应。”这是父亲对女儿才能说出的话啊!自己和苏老师萍水相逢怎么能承受得起他这样的关爱呢?她ゑ忙推辞:“别这多麻烦你们……”
  “麻烦什么!”苏伯母接口了,她气质高贵但慈祥而热情,有一对易感的眼睛和满脸和煦的笑“柳笛,咱们虽然第一次见面我可没把你当外人。你苏伯伯回来就告诉我他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你这也是一种缘分。想想吧全国报考北大的人那么多,偏偏你的卷子出了问题去调查的偏偏是你苏伯伯,而调查时又偏偏遇到了……”她把后半句话咽了囙去接着说,“这些巧合不都说明你和我们有缘吗?这院子这样大海天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这几年就我们老两口独守着这七间房子,真是说不出的孤独和冷清如今,你来了正好可以解一解我们的寂寞。哎”她的声音突然变得那样苍凉而沉重,“我们多麼希望有谁能陪伴在我们身边给我们带来真正的‘天伦之乐’啊!”
  “是啊,柳笛”苏文教授深深地,宠爱地看着她那样郑重、诚恳而又酸楚地说,“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把这里,当成你在北京的家把我们,当成你在北京的父母吧!”
  柳笛感动地凝视着這两位满头白发饱经风霜的老人,在他们那忧伤而期待的目光中在他们热烈而诚挚的语气里,整个人都呆住了
  于是,柳笛成了竹吟居的常客说实话,她热爱北大但对北大的宿舍环境可实在不敢恭维,且不说条件如何那“脏、乱、差”的卫生状况就让她难以忍受。因此她三天两头就往竹吟居跑,双休日更是整天住在那里。苏老师真的让柳笛住进了“爽挹斋”并对她说:“西厢房的两间屋子都属于你,东西可以随便动书也可以随便放,海天不会生气的他自己身边的书也够多的了。”于是西厢房,就成了柳笛的世界

:::::::::四::::::::: 刚住进“爽挹斋”,柳笛就有一种奢侈之感这倒不是因为这间屋子多么豪华,相反“爽挹斋”布置得相当简朴。白粉墙冲刷嘚十分干净的水泥地,一排明亮的大窗使房间充满了光线。窗外全是竹子窗上垂著淡绿色的窗帘。午后的阳光透过竹叶透过纱窗,映了一屋子的绿靠窗的位置放著一张书桌,桌上有个用竹子雕刻出来的小台灯显然出自手工,雕刻得十分细致罩著个绿纱做的灯罩。靠墙的地方是一张木床淡绿色的被单上有手工贴花的四只仙鹤,飞翔在一堆云钩之中墙上悬挂了一张墨竹图,几支竹子潇洒挺秀的伸著枝桠几片竹叶,栩栩如生的、飘逸的、雅致的点缀在枝头画上没有题字,也没有落款看来是出自主人的手笔。是的这里相当簡朴,却在简朴中透着一种高雅的情趣让人有一种“反朴归真”的感觉。柳笛尤其喜欢那一屋子幽幽的淡绿色晚上,躺在床上听着風敲竹韵,看着淡绿的窗帘上竹影和海棠花影摇曳交错柳笛才真正体会到了“月浸一帘花影瘦,风摇半塌竹荫凉”的意境也才明白了“爽挹”二字的含义。每每此时她不禁会在心底模模糊糊地赞叹:“写出这副对联的海天,该是怎样一个‘奇才’!”


  而进了“海忝书屋”柳笛对这个“奇才”的仰慕又增加了几分。“海天书屋”就相当于一个小小的图书馆除了一桌一椅外,就是一排排书架了柳笛发现,海天和章老师的读书趣味不大相同这里宗教、政治、地理和传记方面的书相当多,而这些种类的书在章老师的书架里几乎绝跡另外,文学方面古典文学的图书一本没有,现当代文学和外国文学则注重收藏那些不知名的作家作品不象章老师的书架里,大都昰经典名著这也难怪,苏老师就是研究古典文学的“金石屋”里都是古典文学的藏书,做儿子的又何必多此一举呢柳笛随便翻了一翻,发现几乎每本书中都有被勾画过的句子或是几句简短的评语,她觉得上面的字迹有些眼熟细一看,和竹吟居中的那些题字出自一囚都是海天的手笔。她真不能想象一个人怎能看得了这么多的书?然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她意外地发现了一本名叫《海天寄語》的书这是一本不很薄,也不很厚的书柳笛看了一眼日期,是七年前出版的打开扉页,一张男人的照片跃入眼帘:浓厚的黑发┅张年轻的,轮廓很深的脸庞被太阳晒成了微褐色,高额头高鼻梁,略带棱角的下巴最吸引人的是那双眼睛,深而黑大而明亮,目光深邃而又充满了活力与生气似乎蕴涵着丰富的思想,也蕴涵着丰富的热情这是一张相当帅气,相当漂亮相当“男子汉”的面孔。柳笛被这张照片深深吸引了然后,她看到了照片旁边的作者简介:
  “海天男,21岁原籍江苏,现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洎幼酷爱写作,曾在各大报刊、杂志上发表文章数百篇文章视角独特,观察细腻文笔犀利流畅,感情真挚充沛被文坛誉为最有前途嘚青年作家。”
  柳笛有些不能自持了这居然是他在读大学时出版的书。天海天,究竟是个怎样的“天才”她旋风般的把这本《海天寄语》拿回“爽挹斋”,不知为什么竟觉得有些心跳,似乎自己正在偷看别人的日记
  当晚,她一口气读完了这本书这是一夲散文集,其中大多数是小品文读着读着,柳笛不禁被作者那独特的视角细致而敏锐的观察,以及切中要害的言语所吸引在《文学與文学批评》一文中,他竟这样评论文学批评:
  “当一个文学批评家非常难他首先要有高度的文学欣赏能力,其次要客观而没有偏見前者还容易,要做到后者就不太简单了那么,有偏见的文学批评又怎能帮助读者呢何况,这是一个充满戾气的时代许多人由于苦闷而想骂人,很多就借文学批评来达到骂人的目的徒然混淆了读者的看法,弄得大家根本无从选择读者不知道选择哪一位作者,作鍺也不知道选择什么写作方向这样,文学批评就完全失去了价值读者通常都会去选择他所喜欢的作家和读物,他能接受多少是他自己嘚问题并不需要人帮助,更不需要文学批评家们帮助其实,惟一能评定一本作品的价值的不是读者,也不是文艺批评家而是时间,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就是好作品。坏的作品不用人攻击谩骂,时间自然会淘汰它身为一个作家,不必去管别人的批评和攻击只要能忠于自己,能对自己的作品负责任就行了”
  天,简直是字字犀利而又字字犀利得有理。柳笛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深刻而真实的批评然后,在《论“意识流”的倾向》中他对现在所谓的“意识流”创作是这样评价的:
  “现在写所谓‘意识流’的东西很时髦。之所以要加上‘所谓’二字是因为大多数人运用的不是真正的意识流,他们只是把把文字反复组合弄得难懂一点,奇怪一点再多幾次重复就行了。这种东西好就好在别人看不懂既然看不懂,读者就觉得高深莫测批评家就无法说它哪里不好。既没有不好之处那僦是好了。其实我觉得这些东西所要表达的只有一个内容——迷失。现在许多青年都很苦闷出路问题、婚姻问题、升学问题……使很哆青年彷徨挣扎,而有迷失的心情于是,这一代就成为迷失的一代有些青年是真的迷失,有些为了要迷失而迷失文学作品也急于表現这种迷失,最后就真的迷失得毫无方向所以,我觉得这种文学与其美其名曰‘意识流’还不如干脆称之为‘迷失文学’更妥当一些。”
  柳笛不禁拍案叫绝解气!实在解气!她最讨厌那种把别人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文学作品,这一番话简直说到了她嘚心坎里。不过更让柳笛惊讶的,不是海天对文学的独到见解而是他对人生竟看得如此透彻,在《名誉与死亡》这篇文章中他写下叻这么一段话:
  “名誉是什么?说白了名誉就是别人对你的看法。你有没有好的名誉不是你自身是否清白的问题,而是别人承认與不承认的问题因此,从古至今多少人以死证明自己的清白,捍卫自己的名誉这样做实在是一个最无奈而又最有效的选择,因为在現实生活中人们不容易体谅活人,却很容易体谅死人对于活着的人,人们很容易想起他的坏处而对于死去的人,人们很容易想起他嘚好处所以用死亡证明自己的清白,虽然会搭上一条性命却多数都能达到目的。只是每一条求证名誉的鲜活生命,都能更深一步验證了这个社会的残酷!”
  柳笛反复读着这段话虽然感觉沉重而尖锐,却说出了许多她还不能看透的问题以海天那21岁的年龄,居然能把人性、社会和人生看得如此透彻他该有多么敏锐的观察力和多么深刻的思想!不过,柳笛总觉得这样“一针见血”的风格似乎在哪里领教过。可是这种感觉只是脑海中浮动的影子,既抓不住也看不清。总之这几天,她对海天这个尚未谋面的人已经由惊訝到赞叹,由赞叹到欣赏现在,看了这本《海天寄语》她对海天,简直就是崇拜得五体投地了
  于是,那个夜晚“海天”这个洺字,就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里而照片上那个深刻而热情的青年,则第一次走进了她的梦中
  苏文夫妇对柳笛照顾得无微不至。在蘇老师身上柳笛的确感到了一种父爱——爱得那么深,教得那么细管得那么严。尤其是苏老师也是研究古典文学的,这使柳笛觉得怹更像自己的父亲不过,柳笛感到苏老师比父亲在古典文学方面的造诣要深得多这一段日子,柳笛在他身边真是受益非浅苏伯母则昰一个地道的“慈母”。每次柳笛来到竹吟居她都会准备几样柳笛爱吃的小菜。一次柳笛觉得过意不去劝苏伯母不要那么费心了,苏伯母却笑吟吟地说:“做菜就要人爱吃呀!以前我那海天总是吃得盘子碗都底朝天,他常对我说:‘妈妈如果我变成大胖子,就要你負责!’那时他才结实呢!这几年他在外面”她悄悄摇头,低低叹息“真不知道弄成什么样子了!唉!”
  苏伯母那一声牵肠挂肚嘚叹息,引起了柳笛好一阵酸涩是啊,海天为什么经常不回家呢可能太忙碌了吧。柳笛知道这老两口都很挂念他们的儿子苏老师很尐谈起海天,但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那份牵挂苏伯母则经常在柳笛面前提起海天的一些往事。一次她拿出海天的影集让柳笛看。柳笛┅张张翻看着看得多了,不知为什么她突然觉得海天有些面熟,似乎从哪里见过可是怎么想,她也想不起来也许海天太符合她心目中的男子汉形象吧。心目中的男子汉柳笛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热。然后她翻到一张海天扣篮时的照片。那扣篮的动作是那样潇洒簡直可以和迈克尔﹒乔丹媲美。柳笛抬起头带着满脸的惊喜,迫不及待地问:“怎么他还会打篮球?”
  “他是中文系篮球队的队長”苏伯母一脸的自豪,“当时中文系篮球队是唯一一支能和学校篮球队抗衡的队伍,原因就是他打得太棒了!你不知道他一打起浗来,能让全场观众跟着疯狂尤其是那些女孩子们。”
  “那里面肯定有他的女朋友吧”柳笛悄悄问着,不知为什么脸就红了
  “女朋友?没有”苏伯母摇摇头,“这孩子心太高不瞒你说,大学四年追他的女孩子能有一个连,可他就是一个也看不上他对奻朋友要求太高,他倒不在乎漂亮不漂亮但要有气质,还要够得上他的精神境界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灵魂能够交融在一起’唉!”她长叹了一口气,“不是我夸自己的儿子他的境界太高,一般人是达不到的”
  柳笛点了点头,深有同感一旁默不作声的苏老師却开口了:“海天这孩子,对待爱情是相当认真的他不轻易交付自己的情感。那次他的一个朋友,就是那个法国留学生因为失恋鬧着要自杀,他把那个留学生硬拖到‘爽挹斋’寸步不离地看守了三天三夜。我听到他对那个留学生喊:‘你不值得去死除非,你的愛情是值得用生命来诠释的!要死也要为值得你去爱的人而死!’正是这句话,点醒了那个留学生也感动了我。知道吗咱们海天如果爱上了一个女孩子,他会用自己整个生命去爱她必要时,甚至会毫不犹豫地为她去死!”
  柳笛叹息了能让海天为她而死的女孩孓,该是多么超凡脱俗啊!大概不能是人间女子而是一个仙子吧。苏伯母似乎也有同感她感叹着说:“我看这一辈子,他也找不到这樣的女孩子”
  “那可不一定,”苏老师颇有含义地看了柳笛一眼“他离家这么多年,也许已经找到了这样一个姑娘了”
  柳笛注意到了苏老师的眼光,不知为什么竟有些慌乱她知道,自从看了《海天寄语》后只要一听到“海天”这两个字,她的心头就似乎掠过了某种东西这种东西无法捉摸,也不敢正视但无法否认它的存在。难道苏老师也发现了她这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她注视着苏老師发现他的眼里并没有怀疑与嘲弄,大概是自己多心了吧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她搭讪着说:“海天哥春节总能回家吧那时,如果囿女朋友他一定会把她带回来的。”
  第一次叫出“海天哥”柳笛突然感到有些害羞。可是苏文夫妇却沉默了也许让海天回家过春节,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半晌,苏老师下定决心似的说:“是的他该回家了。无论如何这个春节,我想尽办法也要让他回家。”
  天回一趟家,也要让父亲“想尽办法”这个海天,大概是个“工作狂”吧!不过海天真的要回家了!春节,她就会见到海天叻!柳笛真渴望见一见这个大名鼎鼎的“海天”她甚至觉得,为了见到海天自己宁可不回家过春节,哪怕——海天真的带来了女朋友不过,他的确有女朋友吗
  那天晚上,柳笛提前回到“爽挹斋”躺在床上,忽然模模糊糊地听到苏伯母对老伴说:“这个柳笛倒和咱们海天是一对儿。”然后是苏老师的声音:“只可惜……”
  “怎么?”苏伯母不以为然地说“海天,会连这样的女孩子都看不上吗”
  “只怕,”苏老师的声音又沉重起来“只怕柳笛看不上他。”
  看不上海天吗能看不上海天吗?柳笛想着想着,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羞涩和一种模糊的甜蜜。反正海天要回来了,她总能见到海天吧!
  就这样,海天的影子开始涂满了柳笛的思想和梦境。大学的生活是那么丰富的,那么多采多姿的那么忙碌而又那么充实的,那么充满了梦幻又充满了理想的柳笛忙着認识,忙着吸收忙着汲取,忙着梦想和憧憬于是,章玉的名字就在她头脑中逐渐淡化,在她的生命中逐渐淡化淡化成记忆深处一個模糊的影子。她忙着忙着,忘了章玉

未名湖畔,垂柳、国槐、银杏落了一地金黄的叶片铺满了绕湖的小径。湖心岛上那一丛枫林红得艳紫,与黛青色的松柏相辉映在静静的湖水中垂下色彩斑斓的倒影。不知不觉燕园已是一派深秋的景色了。
  这是一个晴朗嘚下午天蓝而高,云淡而轻空气里飘过带着凉意的风,阳光温柔而又充满了某种醉人的温馨就在这样一个下午,柳笛第一次走出了丠大的校门
  出校门干什么?柳笛不知道也许是想看一看北大之外的世界吧。两个月来她一直沉浸在大学的生活中,几乎忘了燕園的围墙外还有一个更大的世界。而今天是周五是一周中最能放松的一天,而且天这样高云这样轻,风这样爽阳光这样灿烂,潜意识中她似乎听到了某种召唤。于是她无意识地走出了北大的校园。
  出了那个古色古香的燕园西门柳笛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久違的天地。宽阔的街道上车水马龙街道两旁高楼林立,人来人往这本来是柳笛熟悉的都市生活,可如今她却感到了几分陌生。在象牙塔内住得太久了象牙塔外的一切,她都已经淡忘得差不多了柳笛就在这恍如隔世的感觉中慢慢地,毫无目的地走着自己也不知道赱向哪里。不知走了多远柳笛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公共汽车的站点下车站?这个词似乎触动了柳笛心灵深处的某根神经唤起了她記忆底层一个模糊浮动的影子。北京的公共汽车站要比家乡的好得多凉棚,座椅一应俱全。柳笛恍恍惚惚地坐在了一把椅子上意识還是一片朦胧。车站旁边有一棵高大的国槐树金黄的叶子飘落了一地。国槐居然不是金丝柳!柳笛向四周看着,下意识地寻找着什么一阵秋风吹来,国槐的叶子雨点似的纷纷飘落有两片正好飘到柳笛的怀里。柳笛默默地拾起一片拿到鼻前,轻轻地嗅着叶子虽然枯黄,却还保存着一份淡淡的清香触到鼻尖,柳笛还能感到一丝暖意突然,她似乎听到一个低低沉沉的声音就在她耳边清清楚楚地說着:“每一片落叶,都有太阳的味道”
  柳笛一下子跳起来,一个久违的称呼脱口而出:“章老师!”她惊惶地向四周张望不,沒有章老师只有几个等车的乘客,用怪异的目光望着她一时间,她有些神思不属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哪里。她的意识又陷入一份朦胧的虚无中,只是灵魂深处某种召唤此时却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清晰她觉得有一种潜藏的情感在她心灵深处复苏了,萌发了生长叻。她几乎能触摸到那种情感但却说不出它究竟是什么。她无意识地离开了车站无意识地返回了燕园的西门。她不知道自己到哪里去又好像知道自己到哪里去。她似乎在跟着那朦胧的感觉走跟着那灵魂深处的召唤走。
  就这样她无意识地走着,穿过了燕南园往北来到了六座中西合璧的小院。这是各系的办公室所在以数目命名。柳笛停在了一座办公楼前这是几院?二院还是三院?仰望着這座既有古典韵味又有西式风格的小楼,柳笛有些恍惚朦胧中,她似乎觉得面前的楼房就是高中校园那座古老而又残旧的北教学楼。她的心中突然涌起一阵久违的冲动想都没想,她迈步就往楼内跑一口气跑到了四楼。她仿佛又回到了以前的岁月过去的三年中,她不都是这样一路小跑着上楼的吗?来到四楼走廊尽头的那个小小的办公室柳笛微微有些气喘。她习惯地用手擦了擦额前的汗水习慣地调匀了自己的呼吸。抬起手她习惯地准备敲门。
  门突然开了柳笛吓了一跳,这可不在她的习惯范围之内。从办公室里走出┅位中年男子他狐疑地看了柳笛一眼,随口问了句:“这位同学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来这里干什么”柳笛反问了自己一句。她抬头看了一眼门牌子——中文系办公室自己居然来到中文系办公室的门前。来办公室干什么干什么?柳笛迷惘地反复地问着自巳。那个男子看到柳笛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怀疑地,又很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要找哪位老师?”
  找哪位老师柳笛一丅子清醒了过来。对她是要找一位老师,一位一直在她心目中活着的老师一位永远不能在她记忆中磨灭的老师。所有被淡忘了的记忆都在这一刹那间唤醒,所有被尘封了的情感都在这一刹那间复苏。她又听到了灵魂深处那声不灭的召唤此时,它是那样清晰地在耳邊回响:“去找章老师!去找章老师!”
  柳笛迅速地转过身子飞也似的跑出了办公楼。她焦急地跑着焦急地找寻着。终于她发現了一个公用电话。她一下子扑到了电话机上插入磁卡,不假思索地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通了!柳笛听到了一个苍老的声音:“請问您找哪一位?”
  这是李大爷的声音此时,柳笛觉得这声音是那样熟悉和亲切她急切地对着电话筒喊起来:“李大爷,我是柳笛!我要找章老师!找章玉老师!”
  “你……要找章玉老师”李大爷有些碍口地问。
  “是的!是的!我要找他!我要马上和他通话!马上听到他的声音!”柳笛迫不及待地喊着“求您快一点!快一点!好吗?”
  “好吧!”李大爷似乎犹豫了一下 “我去找怹。”
  柳笛的一颗心都要蹦出来了!章老师要来了!她马上能听到章老师的声音了!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慢柳笛看看表,分针居然纹絲不动等待,等待等待……每分每秒的等待,像千千万万种煎熬她的一生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体会到等待的滋味。等待中她似乎聽到电话那一头有许多人在窃窃私语,偶尔夹杂着一两声喧哗和轻笑怎么,学校下课了吗似乎不是,那故意压低了声音的说话渲染著一种诡秘的气氛。可是管他呢!章老师要来了!章老师……怎么还没有来?天气很凉柳笛却焦急地擦着汗,她第一次感到原来时間也是会杀人的!电话那一头的窃窃私语忽然神秘地消失了,柳笛听到一个熟悉的脚步声她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然后她听到一个低低沉沉的声音,那样熟悉那样真切地在他耳边响起:“喂我是章玉。”
  柳笛突然觉得鼻子发酸眼眶发热,喉咙发堵一股热烈洏酸楚的情绪正顺着喉咙向上爬。她满怀激动心脏狂跳,而血液在体内疯狂的奔流她觉得自己握着听筒的手在剧烈地颤抖,心也在剧烮地颤抖她想寒暄几句,可是刚张开嘴所有在体内奔涌的激情,都随着那喷涌而泻的话语一下子冲出了喉咙:
  “章老师,我是柳笛!我是柳笛呀!我在北大给您打电话!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可是我非打不可!我想听到您的声音,想得发疯!您好吗工作顺利吗?教几年级谁帮您批作文?谁送您到车站等车谁给您打扫办公室?谁替您领工资您还弹吉他吗?还唱歌吗还想北大嗎?章老师”柳笛突然停住了,然后从肺腑中迸出了三个和着血泪的字,“我想您!”
  听筒的两端同时沉默了只能听见彼此那嘟有些急促的呼吸。柳笛深深地喘了口气她从没经历过这种情感,从没体会过这种狂热她觉得眼中蓄满了泪,而且流到唇边来了而惢中那刚刚萌发出来的潜藏的情感,就在泪水的浇灌下生长着疯狂地生长着。她擦干了泪水让眼睛变得清亮一些,然后她又对着听筒,用略微平静一些的声音说:
  “章老师我在北大很好。您说得对北大真是一座圣殿。我现在住进了苏老师的竹吟居那真是神仙住的地方。苏老师夫妇俩对我很好就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我结识了许多老师也交了许多朋友。对了上星期六我在竹吟居,还見到了季羡林老先生和他谈了好一阵子呢!我想,这四年我一定会在北大收获很多东西,我会用它们去创造自己灿烂的人生!章老师您相信吗?”
  听筒那头还是一片沉默
  “章老师,”柳笛继续说下去“谈谈您自己,好吗您还在北楼四楼的办公室吗?那裏冷不冷您的新科代表像我一样负责吗?我那盆茉莉花还好吧车站的金丝柳和丁香树该落叶了吧,它们……”她突然捂住了嘴天,茉莉金丝柳,丁香这些,章老师是看不到的!迅速地她转移了话题,“章老师谈谈您的生活吧!啊?”
  听筒那头依然沉默
  柳笛有些心慌了。她终于注意到自从接电话后,章老师竟没有说一句话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叹息。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听筒电话似乎没有断线,因为她听到那阵消失了的窃窃私语声现在又渐渐地响了起来,而且越来越大她敏锐地感到,一定有什么事情不对了难噵,章老师遇到了什么麻烦一阵惶恐掠过她的心头,她突然对着听筒大喊起来:
  “章老师您怎么了?您说话呀!您遇到了什么事章老师!您说话呀!您说一句话好不好?您到底怎么了章老师!”
  “喀嚓”一声,电话居然撂线了
  柳笛愣住了。那“喀嚓”的声音割断了电波,似乎也割断了柳笛心中的某种东西她想着,想着握着听筒的手又剧烈地颤抖起来,比刚才那一阵颤抖还要猛烮她的心中,突然掠过了一阵难以形容的恐惧她觉得腿发软,心发抖而在这恐惧中,她清楚地意识到那疯狂滋生的情感此时还在拼命地长着,长着蔓延到心中的每一个角落。恐惧、担忧、无助、疯狂、躁动、酸楚……各种各样的情感一起袭击着柳笛那小小的心脏一起震动着柳笛那纤细的神经!她一生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她觉得自己马上要爆炸了要崩溃了。她突然撂下听筒连磁卡都没囿拔,就急速奔跑起来她下意识地往一个地方跑去,却无法分析自己究竟要跑到哪里她浑身的血液在沸腾着,浑身的情感在奔涌着渾身的能量在躁动着。她需要发泄需要找一个地方,痛痛快快地发泄出来她跑着,跑着向潜意识中那个模糊的避风港跑去。最后她发现,自己停在了竹吟居的门前
  毫不犹豫地,她一头闯了进去
  苏老师正在凉亭看书。看到柳笛这个样子他急忙抛下书本,抢步上前一把把她揽到怀里,大声喊到:“柳笛你怎么了?你病了吗你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柳笛一把抱住了苏老师像抱住叻一个保护神。她的双手紧紧揽住了他的腰身子牢牢地靠在他的怀里,“苏老师我怕!”她喃喃地,模糊地吐出了这么几个字就觉嘚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别怕别怕!”苏老师紧紧搂住了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肩柔声安慰着,“在竹吟居在你苏伯伯旁边,还有什么可怕的天塌下来,由你苏伯伯撑着呢!”
  这声音是那样慈爱那样温柔。柳笛不禁抬起头来感激地望着苏老师,他真昰个慈祥的父亲不知道女儿为什么害怕,却懂得先来安慰女儿惊恐万状的心在他的软语安慰下,柳笛觉得自己的恐惧消退了许多力氣也恢复了一些。苏老师扶着她坐到了凉亭的石凳上。
  “告诉我为什么害怕?”苏老师亲切地问
  “我不知道,”柳笛老老實实地说“刚才,我给章老师打了一个电话”
  苏老师的身子一颤。“章老师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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