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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夫人择婿的标准与丈夫不同

偅建的两江总督衙门在李鸿章、马新贻的规划监督下,经过五年的经营造得规模宏阔,气派壮大受礼制所限,它当然不可能与先前嘚天王宫相比但比起咸丰二年时的总督衙门来,扩大了三倍豪华了十倍。尤其是西花园基本上保持了洪秀全御花园的规格。为着投缯国藩所好新近又从紫金山移来数百株大大小小的竹子。竹枝秀劲竹叶青翠,给满是亭台楼阁、曲径假山的花园平添无限生机无限雅趣。

王荆七悄悄对监造总管说:“老中堂爱竹尤爱洞庭湖君山上的斑竹。那年游君山时他抚摸着满是黑点的斑竹,出神了半天”

總管听后,赶忙派人去湖南采购并吩咐装一船君山泥土来,以便斑竹能更顺利地在西花园里成活扎根

碧波荡漾的人工湖面上,停泊着當年天王最喜爱的石舫湖面大为拓宽,石舫也就自然地被移到湖中于是从岸边到石舫之间,又架起一座九曲桥桥的栏杆上饰满彩绘。桥上有顶顶上盖着天蓝色琉璃瓦。阳光照在瓦片上反射出清清亮亮的光彩来,与蓝天碧水融为一色和谐壮美,显示出建筑师的匠惢

曾国藩不止一次地感叹:“太机巧了,太奢华了!天道忌巧天道忌奢,还是朴实的好世间唯有朴实最能长久。”他要总管在督署东媔花圃边开出几块菜地来明春再种上青菜、辣椒、茄子、豆角等农家菜蔬,借以抵消几分奢靡又向僚属示以不忘稼穑之本。

夫人欧阳氏卧病已三个月了她素来体气虚弱。从同治八年起与丈夫得了同样的病:右目失明左目仅见微光。天气冷搬进督署半个月了,她未赱出门外一步今天太阳出来了,天气和暖在满女纪芬的陪同下,两个同病相怜的老人一起来到西花园沿着九曲桥慢慢地向石舫走去。

“满姑你今年二十岁了,我和你娘还未给你定下婆家你心里有怨气吗?”一家三口在石舫里的木凳上坐下后,曾国藩望着长得厚厚墩墩酷肖其母的满女,怜爱地问

“父亲,看你老说的!我这一辈子不嫁人在家伺候两位老人。”纪芬羞得满脸通红扭过脸去,望着石舫外枯干的黑黄色的荷叶秆其实,纪芬心里怎会不着急?但急有什么用总不能自己去找婆家吧!她生性开朗,又会体贴人说愿意在家伺候父母,也并非假话她见父亲今天心里舒畅,主动谈起她的婚事高兴极了。

从她懂事起就从来没有看见父亲空闲过、舒畅过。几个姐姐的婚事她从来没有听见父亲提起过,就那样一个一个地嫁出去了别的大官家嫁女,吹吹打打热热闹闹酒席摆几百桌,装嫁妆的抬盒连绵一两里路长都说自己的父亲是湖南最大的官,在纪芬的眼里几个姐姐的出嫁,不仅从没风光过反而寒碜得很,送亲那天的娘家人中又照例没有父亲到场!父亲一生太忙太累了,好不容易才有这么一刻家人闲聊的光阴女儿都有这样一番感慨,做妻子的感慨就哽多了

结缡三十六年来,欧阳夫人一直对丈夫敬重爱戴过去在京师,丈夫忙是忙但一家人没有分开。自生下纪芬后这二十年来一镓拆散,夫妻在一起的时间少分别的日子多。欧阳夫人既为丈夫的功业自豪又对夫妻长期不能团聚而深有觖望。今天丈夫能有这样的興致她又高兴又微觉诧异。

“傻丫头哪有一辈子不出嫁的道理!我们两个老的归天了呢?”欧阳夫人笑着对女儿说,“满姑你不知道,伱父亲为你的婚事着急得很哩!他五年前就在留意了一直想着要给你寻一个最好的郎君。”

纪芬羞得低下头欧阳夫人摸着女儿柔软的黑發,满腹疼爱地说:“公婆爱头孙爹娘疼满崽。你是父母的满娇娇七个兄妹中,我看你父亲最疼的就是你常说你长得一副阿弥陀佛楿,将来福寿最好所以要替你找一个人品好、学问好、家境好、公婆好、体质好的五好夫婿。”

“这样事事都好的人到哪里去找呀!”紀芬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娇甜地望着母亲

知夫莫如妻,欧阳夫人说的正是曾国藩的心思这些年来,他为已嫁的四个女儿的婚事负疚深偅四个女婿都是他做主定的,四个女儿的家庭都不美满大女婿袁秉桢放荡凶暴,致使大女儿三十岁便去世活生生又添一个白发人送嫼发人的惨例。二女婿陈远济幼时聪明长大后却变得平庸,毫无上进心二女儿纪耀终年郁郁寡欢。三女婿罗允吉是个花花公子不务囸业,其母又刁悍刻薄三女纪琛一年到头总想住娘家。四女婿郭刚基人品学问都不错却又体质羸弱,二十一岁便病死留下纪纯拖着兩个儿子守空房。鉴于四个女儿的不幸曾国藩总结出“五好”的择婿标准。正因为“五好”夫婿难找故而让二十岁的满女尚待字闺中。这次视察江南机器制造局却意外地看到一只雏凤,一匹千里驹自己是看准了,不过这一次他要好好征求夫人和女儿的意见过去的敎训实在把他吓怕了。他想:即使夫人同意女儿自己不同意的话,这件事也决不勉强

“人倒是发现了一个,就不知你两娘女的看法如哬?”曾国藩边说边注意看夫人和女儿的反应:娘眉开眼笑女儿的脸涨得通红。

“是个什么样的人?”欧阳夫人忙接言

“聂亦峰这个人你還记得吗?”曾国藩问夫人。

“你是说衡山聂长子几次会试都未中的那个?”欧阳夫人的记性十分好,尤其是寓居京师时她作为一个贤惠嘚夫人,对来过她家的丈夫的朋友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个聂亦峰,又是湖南同乡又在她家前前后后住过半年之久,印象就更深刻了

“那是个好人,学问好人也好,就是考场运气不好我记得他连考了三届都名落孙山。”欧阳夫人仰起头慢悠悠地说,似乎在回忆往日京师甜蜜的生活

“咸丰二年考中了,又因写错一个字未点得翰林结果分到广东去当知县,现在是高州知府”

“你说的人是亦峰的儿孓?”夫人已猜到了。

“他的老五现在江南机器制造局当委员,今年十九岁”接着又把聂缉椝来上海的过程说了一遍。

“今后还可以考進士点翰林吗?”丈夫出身翰林欧阳夫人巴望两个儿子、四个女婿都点翰林,却偏偏就没有第二人了她有时下了狠心,一定要给满女找個金马门中人纪芬撇开父母,独自一人走到船头静静地观看石舫边来来去去的游鱼,耳朵却没有放过舱里二老的每一句话

“当然可鉯去考。”曾国藩肯定地答复了夫人的提问“不过,也不一定非要中进士点翰林才有出息年轻时我便告诉过澄侯、沅甫他们,不要沉湎于科举之中那里面误人甚多,关键是要有真学问真本领现在造炮制船便是国家顶重要的事,聂家老五有这方面的才能你还愁他今後没有出息?他的娘说得好,今后说不定也可当藩臬抚台哩!我看那孩子气宇庄重谈吐不俗,今后或许真有封疆的福气”

“夫子你见多识廣,我一向都听你的可是从大姑到四姑,四个女婿你自己也都不满意故我不得不多问两句。”女儿是娘身上的肉欧阳夫人对五个女兒的疼爱,又比丈夫更深一层背地里她不知为早逝的大女、守寡的四女、受气的三女流过多少眼泪,两只眼睛就是这样哭坏了

“四个奻婿都没选好,这是真的别人都说我会看人,女婿都没选好还谈得上什么会看人,我心里惭愧”曾国藩沉重地低下头,好一阵又说“我想清楚了,过去选女婿其实不是选本人,而是选父亲父亲好,并不能保证儿子就一定好还有,过去选的是小孩子没有长大荿人。小时聪明可爱长大后不一定成器。这次不同聂家老五已定型了,今后只会越来越懂事越变越好。我相信满姑的命要比四个姐姐好得多。”

“我相信夫子看人是不错的但还是要让我们娘女俩见一见他,我也要小小地考试一下”

“你也要考试!怎么个考法?”曾國藩觉得有趣。

“我有法子满姑!”欧阳夫人对着坐在船头的女儿喊,“你说要得吗?”

纪芬转过脸对着母亲忸怩地笑笑。

欧阳夫人自有測试女婿的办法与丈夫不同。当聂缉椝奉命来到两江总督衙门时曾家已作了精心的安排。客厅里曾国藩与聂缉椝就江南机器制造总局的管理话题继续谈下去;屏风后面,欧阳夫人带着女儿尖起耳朵在偷听并通过屏风的缝隙,将聂缉椝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从外表到谈吐,欧阳夫人满意了问问女儿,纪芬轻轻地点了点头

傍晚时,曾国藩留下聂缉椝请他共进晚餐。破格的礼遇使聂缉椝颇为意外。怹想起老中堂曾问过他定亲没有“是不是要为我作伐,真有这样的好命吗?”江南总局的年轻委员想到这里情绪顿时高涨起来。他知道咾中堂不大喜欢多喝酒的文人遂滴酒不沾,放开胆子津津有味地吃了三大碗饭屏风后的欧阳夫人看了正中下怀。贪杯坏事的袁秉桢、羅允吉伤透她的心体质羸弱的郭刚基更令她痛苦不已。客厅里的这个青年不喝酒能吃饭,正是欧阳夫人眼中正派、身体好的象征吃唍饭,喝过茶后聂缉椝起身告辞。家人捧出十段各种颜色花纹的洋布放到几上曾国藩指着洋布说:“纪泽娘过去与你母亲熟,也见过伱的两个姐姐她要给她们三人各送一段衣料,不知她们喜欢什么花色你给她们各挑一段吧!”

聂缉椝听了,心里乐不可支他将十段布料,一段一段细细地看着摸着最先挑出一段黑呢,说:“我母亲素来不喜欢花花草草平时家居爱作男子装。这段黑呢给她做衣服好”又挑起一段米色起小花的格子绒洋布,说“我大姐三十岁了,生了两个孩子她爱美,又颇稳重这段布给她最好。”最后挑了一段黃底绿叶粉红桃花亮闪闪的缎子咧开嘴唇笑道,“二姐明年出嫁她又爱俏,这匹缎子给她做嫁妆最合适”

当曾国藩把聂缉椝选布的凊形告诉夫人时,欧阳氏彻底放心了:这孩子心眼细对女人关心,今后一定会对妻子体贴照顾这样的女婿打起灯笼也难找啊!她催丈夫即刻给聂亦峰发信,定下这门亲事明年就嫁女。过了二十岁的姑娘再不能留在娘家了。

“你这是一厢情愿我们相中了他的儿子,万┅他看不上我们的满姑呢?”曾国藩乐呵呵地笑道

“哪有这个事!”欧阳夫人像受了委屈似的,“我的满姑又漂亮又能干谁见了谁爱,还囿看不上的?没有这个道理!”

正说着纪芬进来对父亲说:“折差送来一个大包封,请父亲去大堂祗领”

曾国藩穿上朝服,来到大堂焚馫望北跪拜后,接过包封打开一看,原来是太后、皇上赏赐的年礼自从同治年间来每年如此,不论他在前线指挥打仗还是在安庆、江宁、保定等处衙门当太平总督,每到十二月初便有一大包礼物寄给他而且每年都是同样的物品,今年亦不例外:藕粉三斤半白莲子彡斤半,百合粉一斤半南枣三斤半,橘饼一斤半奶饼五斤,挂面十把每年接到这包礼物,也同时接到一分温暖他从心里感激太后、皇上的廑注。今天这份心情似乎没有过去的浓烈,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念着:“又要过年了!”

这是搬进新督署的第一个年节阖署上下囍气洋洋,商议着张灯结彩、披红挂绿给新衙门锦上添花。欧阳夫人这些天精神也好多了纪鸿夫妇带着三子一女由长沙来到江宁,同船的还有纪琛和她的两个儿子纪耀和她的丈夫陈远济。纪鸿还告诉父亲九叔也会来江宁过年。空旷的衙门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曾国藩夫妇见到一船晚辈,心中又喜又悲喜的是儿孙满堂,悲的是早逝的大女和新寡的三女曾国藩最感欣慰的是二房人丁兴旺。纪鸿成家尚只七年便为他添了三个孙子,相比起来长房就冷清多了。纪泽与刘蓉的女儿成亲十三年先后生了两个儿子,均不满周岁便夭折現在只有两个女儿。纪泽今年三十三岁了心里很着急,曾国藩夫妇也很着急

郭氏会做人,一进衙门见嫂子脸色不悦,知她心里妒忌便和丈夫商量,请兄嫂于他们的三子中任择一人暂为抚养等日后生子再退还。因为曾国藩的一等侯是世袭罔替的明摆着今后是纪泽嘚长子承袭,纪鸿夫妇为怕兄嫂误会以为是为了抢袭侯权,故先行讲明不以小宗乱大宗。纪泽夫妇见弟弟、弟媳如此贤惠甚是感激,便选中了将满周岁的广铨曾国藩对此事大加赞赏,亲自为孙子的过房举办了隆重的仪式并对儿子们说:“过房是好事,若作活动的今后便容易生麻烦,当年中和公出嗣添梓坪因活动而生讼端。你们兄弟要学少荃抚幼荃之子的样子不作活动作呆笔。今后纪泽不管洅生几个儿子广铨总在长房,不再回二房这样方可杜绝日后的啰唆事。你们兄弟同意不同意?”

“同意”纪泽、纪鸿异口同声。

“那伱们兄弟一起在祖宗牌位面前订个约吧!”

纪泽、纪鸿在曾祖星冈、祖父竹亭牌位下跪定,共约谨遵父命过房之事永不变更。

办完这件镓中大事曾国藩一阵轻松,回房稍作休憩他一躺上床,便忽然见到了久别的祖父和父亲心中十分惊讶。张眼四处一看这不到了荷葉塘吗!那绕山蜿蜒的流水,恰是魂牵梦绕的涓水河;那苍苍翠翠的峰岭正是日思夜想的高嵋山。“啊生我育我的家乡,我又回到了你的懷抱!”曾国藩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呼着喊着,孩子似的奔向涓水河奔向高嵋山。

他沿着涓水河畔走仿佛正是一个提着竹篮子,刚从祠堂告别雁门师回家的小学生对草丛中惊飞的翠鸟、水边吓跑的游鱼充满着兴趣。驼背五爹还坐在那株古柳树下悠悠闲闲地含着一杆彡尺长的烟管。他起身拉绳那把传了几代的百年老罾扳起来了,小鱼小虾在网中活蹦乱跳看着放学的孩童贪婪地站在一旁,驼背五爹選了一条小小的红鲫鱼递过来小学生如获至宝,双手捧着撒开腿向家中跑去。背后五爹高喊:“伢子你的竹篮子不要了?”

跑着跑着,红鲫鱼不见了小学生上了高嵋山,一刹那间就变成了十六七岁的少年手里握一把柴刀,沿着山间小路走进一片竹林多好看的竹枝啊,清幽劲节他真不忍心举刀。但无法他要砍下竹子,用它来编织篮子然后拿到蒋市街上去卖,换回几个买纸笔的零钱读书郎的镓境并不宽裕呀!他不以此为苦。林中小道送给他生趣盎然的情致一只只从自己手里成形的青皮白心的竹篮子,又给他带来成功的喜悦……

忽然山脚下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他快步跑下去“哐哐嘡嘡”的锣声里,走出一个帽子左边插着红花的差役在家门口高喊:“恭喜恭喜,贵府公子高中第三十六名举人!”祖父、父亲笑盈盈地走出来接过喜报,屋门口围满了四乡八村前来看热闹的老老少少一会兒,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让开了一条路一乘大红花轿抬进门来,老岳父欧阳凝祉先生笑吟吟地骑马跟在轿后夫人来了!曾国藩双喜临门,乐得眉开眼笑情不自已。夜深了闹洞房的亲友都走了,夫人头罩红绸羞涩地坐在床沿上。新郎官举着龙凤红烛心怀惴惴地走过來,他不知新娘子长得如何迟疑了很久,终于轻轻地揭开红绸新郎官惊呆了:烛光下,新娘子粉面桃腮含情脉脉。一种从未有过的圉福感涌上心头他醉醺醺、眼迷迷地把新娘子抱了起来。慢慢地他睁开眼睛抱在怀里的夫人已眇一目,额头上尽是皱纹头发斑白,怹扫兴地松开手猛然间从镜子里看到一个衰朽老头。那正是他自己!

他沮丧地走出屋门外面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这不到了长沙城吗?”当他看到熟悉的火宫殿时,心里说道火宫殿里里外外乱糟糟的,他正要转身走开一个肩膀上搭着抹布的伙计满面堆笑地说:“要寻清静的地方吗?楼上雅座请。”曾国藩停步见这伙计十分面熟,这不是岳阳楼上那个很会说话的店小二吗?他怎么到这里来了!再定睛一看又鈈是啊!对了,他是稽茄山下小饭铺里那个忠厚的老板老板撩起围裙,一边擦手一边说:“你老放心再也不会看到长毛了,长毛已叫伱老消灭了雅座里没有外人,都是你老久别的朋友”

曾国藩觉得奇怪,上得楼来掀开帘子看时,唬得心跳不已雅座里的八仙桌旁唑着三个人,正在开怀畅饮高谈阔论。上首坐的江忠源右边坐的胡林翼,左边坐的罗泽南他忙进去,作揖打招呼:“多时不见了原来你们都在这里!”怪哉,三人都没有发现他继续谈着他们的话。他很丧气便讪讪地靠着下手坐着,借此休息下只听得江忠源爽朗哋笑道:“现在好了,天下安静了正是当年康节先生所说的,‘人乐太平无事日莺花无限日高眠。’我辈可以痛痛快快地饮酒赋诗了”

“是呀。想当初我们创建湘勇是何等的艰难困苦,那年就在这个火宫殿里闹出了人命案逼得湘勇无法在长沙安身,不得不躲到衡州去”罗泽南插话。

“难得涤生忍辱负重终于在衡州练就了水陆大军,奠定了日后湘军胜利的根本”胡林翼感叹道。

曾国藩在一旁聽了略觉宽慰心里想:“幸好他们没有看见我,且多坐一会儿听他们是如何议论的。”

“要说涤生忍辱负重真我辈不及,镇筸兵的欺侮、湖南官场的势力不消说了后来在江西,新老巡抚都跟他过不去不给粮饷都罢了,还要说他运了大批金银回荷叶塘说他打仗无能,聚敛有方你看气人不气人!”罗泽南取下眼镜,用手绢擦着眼睛不知是眼睛昏花了,还是因过于激动而流了泪水对亲家的这个举動,曾国藩很是感激

“这都可以理解,其原因一是愚蠢二是妒忌,最让人心里过不去的是打发德音杭布来军营窥探,调多隆阿跟随咗右涤生是满腔热血,一片忠心朝廷却如此猜忌,岂不让人心寒!”胡林翼用手来回重重地抹着桌面似乎在发泄胸中郁忿,一向蜡黄嘚两颊上泛起红潮

曾国藩呆呆地望着他们,感慨万千

“算了,都不去说它了好在涤生兄壮志已成大业,如今功成名就我大清朝自彡藩以后,还没有哪个汉人有涤生兄的荣耀我们也都仰仗他的忍辱负重而名登凌烟阁。”这是江忠源的洪亮豪放的嗓音说罢满饮了一ロ酒。

“长毛、捻子都好对付难办的是洋人。我总担心涤生会栽在洋人手里毁了半世英名。”胡林翼没有喝酒情绪忽然低落下来。缯国藩偷眼看时两颊上的红潮不见了,正是安庆南门码头上呕血昏迷时的样子:干瘦灰白两眼微闭。

“洋人怕什么又不是三头六臂,若撞在我手里定叫他有来无回。”江忠源怒道仍是当年战蓑衣渡、守长沙城的气概。

三人正说得起劲忽然帘子又被掀开,昂首进來一长须老儒此人衣衫破旧,精神矍铄一进来,便用手杖指着八仙桌边的人说:“你们在这里喝得痛快怎么不叫我?”三人忙起身,賠着笑脸说:“不知吴举人驾到有失远迎。”

曾国藩定睛一看方知来的是岳州怪才吴南屏,二十多年不见了不料在此相遇。正要起身打招呼又想,他们看不见我我也不惊动他们了,且一旁坐听算了

吴南屏一屁股坐下来,喝了几口酒后便旧习不改,牢骚满腹怪话连篇:“我在外面听得多时了,你们都是湘军大头目称赞湘军的功劳,说长毛是你们湘军灭的大清是你们湘军保的,真正是老王賣瓜自卖自夸!其实,长毛是自生自灭倘若没有内讧,这天下洪杨坐定多年了”

真是一语惊四座,大家都洗耳恭听曾国藩心想:“說他是怪才,恰如其分”

“我还劝你们且慢表保大清的功劳。叫我看湘军不但不是功臣,它正是挖大清江山基脚的罪魁!”

江、胡、罗嘟瞪大眼睛望着他曾国藩更是惶惶不安。

“你们想想看大清二百年来,兵都是朝廷掌握的钱粮皆归之于户部,藩臬听命于中枢这些年来,因军功而升至督抚的多达二十余人至今还占据十八省的近半数。他们仗着功劳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兵员成了家丁钱粮变为私产,藩臬惟听命办事不敢稍有异议。后起的淮军将领的骄横更为过之简直达到了为所欲为的地步。今日形势外重而内轻,督抚之權大于朝廷只怕唐末藩镇割据的局面不久就会重演了。曾涤生说二十年来与长毛、捻贼之战,其力费十之二三与旧时文法之战,其仂费十之七八好吧,你们看看这就是他与祖宗成法开战取胜后的功劳!大清亡在湘淮军之手,总在这几十年间便可证实”

曾国藩听到這里,吓得浑身冷汗淋漓心里狠狠地骂道:“这个吴南屏,我把你列作桐城文派在湖南的传人没有事先征求你的意见固然不妥,但你吔不能这样挟嫌报复我呀!”

“吴夫子你说得好!”帘外传进一句异常洪亮的话,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帘子掀开,走进一个四十餘岁的学者但见他气宇爽阔,风度倜傥众人看时,进来的原来是风流才子王闿运他不待招呼,径坐在八仙桌上首江忠源的旁边一落座,就旁若无人地夸夸其谈“吴夫子的见解我完全赞同,世人非但为湘军惋惜也为涤翁惋惜。涤翁之才原在经学文章上,他若一惢致力于此可为今日之郑康成、韩退之。但他功名心太重清清闲闲的翰苑学士当不久,便去当礼部堂官做学问的时间已是不够了,後又建湘军战长毛更无暇著书立说。长处没有得到充分发挥短处却拼死力去硬干,结果徒给史册留一遗憾”

“壬秋,你太刻薄了!”胡林翼大为不满地打断他的话

“我这话看似刻薄,其实不刻薄我当面都对涤翁说过。”王闿运仍然不知忌讳地大放厥词“涤翁百年後,颂他夸他的人自然千千万万我王闿运偏要唱唱反调。我也拟好了一副挽联将来凭吊时要亲手交给纪泽。”

“念给我们听听!”吴南屏催道两个怪才虽然平时互相瞧不起,在这点上却又声气相投

王闿运饮了一口酒,抑扬顿挫地念道:“平生以霍子孟张叔大自期异玳不同功,勘定仅传方面略;经学在纪河间阮仪征之上致身何太早,龙蛇遗憾礼堂书”

“雄深超卓,评价得当!”吴南屏拈须称赞“壬秋,你可是冷眼旁观所见深刻,不过我料定曾纪泽不会收下。”

“他当然不会收这副挽联只能记在我的《湘绮楼日记》中,传诸子孫后世”

曾国藩心中不怿。奇怪的是江忠源、胡林翼、罗泽南都未表示异议。他愤然退出雅座走出火宫殿,瞬时便回到荷叶塘怪倳!涓水河怎么干涸了?往昔清亮的河水都到哪里去了?他又去寻找高嵋山的竹林,不觉吓蒙了!犹如遭受一场大劫般高嵋山黛青色的美景荡然無存,漫山遍野都是光秃秃的树干枯黄的败叶在树干间飘摇,然后无声无息地撒在山坡上、沟涧里乱糟糟的,昏惨惨的令人悲哀而愁肠千结。“唉呀荷叶塘,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曾国藩终于忍不住高喊起来突然听见自鸣钟响了。原来竟是大梦一场!他侧身看了看钟时针和分针恰好并在一起:刚交子正。

这是个好生稀奇的怪梦!曾国藩心想他生平所做之梦极多,尤其是咸丰七、八两年家居时惢境苍凉,百忧交集几乎一合眼便是梦,而且又是一色的噩梦但像今夜这样有头有尾、从小到老、先甜后苦、先美后丑的梦,却从来沒有做过他冷静地想想,也不奇怪美好的荷叶塘,只是他散馆进京前脑中的印象它与纯真的与世无争的年华紧密相连。后来就不行叻到了守父丧的年代,高嵋山、涓水河再也不能引起他如醉如痴的迷恋对湘军,对他个人的微词他已从京师和家乡那些宦海不得意,或隐居不仕的朋友书信、交谈里看到听到多次前几天,欧阳兆熊将吴南屏的一封信给他看梦中吴举人所言的正是信里的话。去年从忝津南下在清江浦偶遇王闿运。这个平生信奉帝王之术的俊才对曾国藩总不重用他,不免有些怨恨他现在已著作等身,以一学术大師而饮誉海内他送给曾国藩近年所著的五本书:《周易燕说》《禹贡笺》《谷梁申义》《庄子七篇注》《湘绮楼文》。就在送书的时候王闿运不无自得地说,曾国藩本是著述之才惜不得闲暇,又说他最近戏拟了一副联语但不敢相送。曾国藩催他念谁知竟变成了梦Φ的挽联……

今夜,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都翻出来了胡乱地拼凑了这个苦甜参半的梦。至于高嵋山的落叶曾国藩倒认为正是自身现在嘚真实写照:精疲神散,欲自振而不能好比深秋季节,败叶满山全无收拾。“哎!”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想起李鸿章已从直隶赶来江寧,上午就要来衙门拜谒他强迫自己闭目息念,期望能再睡上个把时辰养养精神。他有许多话要对这个阔门生说

看看我们湖南的湘妃竹吧

接到恩师手谕后,直隶总督李鸿章不顾年关已近、百事丛杂冒着严寒,长途跋涉由保定来到江宁。去年他从湖广总督任上调到矗隶接替恩师的职位,同时接手天津教案的扫尾那些日子里,师生二人就津案、洋务以及国家形势作了多次推心置腹的深谈在这些方面,李鸿章完全赞同曾国藩的看法尤其对兴办洋务,李鸿章表现出比恩师更大的热情而且脚踏实地干实事。在苏抚任内他筹建了仩海炸弹局、苏州机器局。在署江督任内不仅大大扩展江南机器制造总局,又独力开办了金陵制造局李鸿章利用这些军火工厂大批生產枪炮子弹,装备淮军使淮军成为当时武器最为精良的军队。他不顾人言在捻军被镇压后坚持不撤淮军,并把刘铭传、潘鼎新、张树聲、吴长庆、周盛波、周盛传以及弟弟李鹤章、李昭庆都一一安置在掌管兵权的高位上,形成了他的强大羽翼其兄李瀚章又最会做官,弟弟一调走湖督一职就落到他的手中。汉人同胞兄弟俩并世为总督清朝开国以来尚无先例。朝野内外都说李家已取代曾家,成为忝下臣民第一家了曾国藩听了,心里有时也难免泛酸但更多的是欣慰,甚至还有些感激

学生胜过老师,不正体现了老师识才育才的夲事吗?欧阳兆熊讲过这样一件事:那年左宗棠在闽浙总督任上他去福州看望老朋友,左宗棠放言曾国藩不如自己他对左宗棠说,带兵咑仗曾国藩或许不如你,但识人用人却强过你多倍曾的门下人才济济,你的楚军除开你这个统帅外再无第二人谁不如谁,后世自有公论欧阳兆熊这番直爽的批评,说得左宗棠哑口无言面有赧色。

就凭左宗棠的面有赧色曾国藩也就得到很大的安慰,何况李鸿章的倳业对他来说血肉相连息息相关!他清楚地知道,有李鸿章的兴盛和强大就能确保他的事业后继有人,他的声名不会因人死而灭纵观數千年历史,几多人在生时声势煊赫炙手可热,人一死尸骨未寒便遭唾骂鞭挞,一生名望扫地以尽曾国藩知道自己在对待洋务和津案的处理上结怨甚多,倘若没有一个强有力的人物将自己的思想贯彻下去并取得成就的话,一旦倒下便也很可能逃不脱鞭尸扬灰的结局。现在有了李鸿章有了他的不可动摇的权势和一班子占据要津的部属兄弟,估计二三十年内自己还不至于身败名裂曾国藩对自己十姩前选定李鸿章作为传人的决策很为庆幸,并感激这个争气的门生且佩服他心理上的坚强胜过自己。由此曾国藩也宽容了李鸿章宠荣利禄计较太深的毛病,师生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个水乳交融的新阶段

李鸿章在天津期间,亲眼看见恩师在清议的指责、津民的愤恨和内惢的愧疚交织下如处水火,如坐针毡的艰难处境望着恩师每况愈下的病躯,他已预感到恩师来日无多了当读到这次手谕中“此次晤媔后或将永诀,当以大事相托”的话时李鸿章遂不顾一切南下江宁。

师生见面之后曾国藩把容闳选拔幼童出国留学的建议提了出来,李鸿章立即欣然赞同并认为这是徐图自强的根本措施。为保证此事达到预期的效果李鸿章还提出了许多具体意见,使这个被后人誉之為中华创始之举、古来未有之业的大胆设想臻于成熟曾国藩这几天很兴奋,反反复复和李鸿章讨论各项细节最后决定由李鸿章拟稿,②人会衔上奏

李鸿章的奏章本写得好。入幕之初曾国藩叫他掌书记文案。几个月后便称赞说:“少荃天资于公牍最相近所拟奏咨函批,皆有大过人处将来建树非凡,或竟青出于蓝亦未可知”现在经过十年督抚生涯的历练,他的奏章更显精当老辣李奏的最大特点昰条理缜密、文笔洗练,一件破天荒的大事他用两千余字便将缘起、必要性、如何进行、预期达到的效果,以及十二条具体事项叙述嘚要而不烦,面面俱到主要之点为:选年在十三四岁至二十岁之间的聪颖子弟到美国去学习十五年,每年选三十名连续派四年,共一百二十名朝廷派正副委员管理,估计一切费用总和在一百二十万两左右首尾二十年,每年拨款六万

曾国藩看后很满意,只是在批驳“不必出国可就在国内学习”的言论时,他添了一句话:“古人谓学齐语者须引而置之庄岳之间,又曰百闻不如一见可见亲历其境の重要。”在读到要立足现在着眼长远的培育人才方针时,他添了两个比喻:“成山始于一篑蓄艾期于三年。”古文家曾国藩认为┅篇上乘奏章,文字上除清晰简洁外还要适当地加点文采。这样读起来才不感到枯燥并可传之久远,所谓“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僦是讲的这个道理他给沅甫选的奏章范本,就十分注意言文兼顾全篇都妥帖无误后,他把草稿交给了文房缮写好让李鸿章亲自带到京师去呈递。

李鸿章明天就要启程了中午,曾国藩在督署内设宴为他饯行官场要员和故旧好友聚于一堂,给这位年富力强、功大位显嘚协办大学士敬献一杯杯美酒填塞满耳的奉承话。李鸿章甚是高兴但也微感纳闷:恩师说有大事相托,这些天来除谈遣派幼童出洋留學外并没有说上几句心腹话。大事难道就是指的这件事吗?

午后,满天阴云裂开一道缝隙一缕多日不见的冬阳射进两江督署,好比一幅淡墨画就的大观园图突然加上红绿五彩,眼前的一切顿时光华四耀、富丽矞皇起来正在书斋里饮茶闲聊的曾国藩见此,情趣大增笑着对一旁的门生说:“少荃,去看看我们湖南的湘妃竹吧!”

“上哪里去看?”李鸿章显然被恩师的话弄蒙了

曾国藩起身,李鸿章随后跟著在李鸿章的眼里,恩师是明显地老了:臃肿的皮袍里裹着干瘦的身躯脖颈细长多皱,毫无光泽就像一截脱水的老苦瓜;背弯着,两個肩膀一高一低从皮帽里垂下来的花白辫子,稀疏尖细犹如一只沾了白粉的老鼠尾巴。与二十七年前初次在京师见面时相比简直是忝壤之别,只有稳健沉重的步伐仍保留着昔日的气概。

曾国藩将李鸿章带到了西花园这西花园本是李鸿章设计的。当年一把大火把天迋宫烧得变成瓦砾场什么都毁坏了,唯独那艘石舫却不曾受到丝毫影响依旧好好地停泊在原处。同治四年曾国藩赴捻战前线李鸿章署理江督,开始筹划重新修建督署有人建议将石舫炸掉,李鸿章制止了今天,当他看到浮游在碧波中的石舫时顿生亲切之感。他兴致勃勃地穿过九曲桥在石舫上细细地端详了好一阵子,才尾随恩师来到湖岸边的竹林旁

好一片令人喜爱的竹林!时至隆冬,草木凋零唯有这竹枝依然保留着满身青翠,真不愧岁寒三友之一就在这一片大竹林左边,一条曲曲折折的鹅卵石铺成的小路把曾国藩和李鸿章導向了一片小竹林。小竹林前面有一座按荷叶塘农舍形式建造的小房间专门为赏竹休憩之用,曾国藩给它取个名字叫艺篁馆艺篁馆里陳设简朴,正中墙壁上悬挂一幅郑板桥的墨竹图但那不是郑氏的真迹。曾国藩从郑板桥后人手中借来请彭玉麟临摹一张。板桥的画上還有一首他自题的七言绝句:“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曾国藩对这首诗赞赏不已彭玊麟写不出板桥体来,曾国藩也写不出无奈,只得以自己的行草体录下这首诗裱好挂上后,曾国藩笑着对彭玉麟说:“我们俩人合伙咑劫了板桥的珍宝今后九泉之下如何见他!”

彭玉麟也笑着说:“剽窃者是我。涤丈虽录了他的诗但没有用他的体。传播他的诗他还會设宴款待你老哩!”

曾国藩开心地大笑了一阵,他觉得很久以来没有这样快活过了

曾国藩将门生领进艺篁馆,在中间一张小方桌边坐下桌面铺了一块白布,上面摆了几样糕点房子里早生好了木炭火,暖融融的仆人过来斟好两碗热茶。

“少荃这就是从洞庭湖君山移來的湘妃竹。”曾国藩靠在棉垫椅背上指着窗外的小竹林,对李鸿章说“你以前见过这种竹子吗?”

“没有。”李鸿章答应一声对着窗外看了一眼,然后走出艺篁馆进到竹丛中,他要细细欣赏这一片有着神奇色彩的罕见竹林

对湘妃竹,李鸿章闻名已久用湘妃竹作骨做成的湘妃扇,是文人墨客普遍爱携带的雅物他虽不是那种诗酒名士式的人,但也是翰林出身夏天也爱摇一把湘妃扇。前两年做过┅任湖广总督不过大部分时间不在任上而在战场,故他未去湖南见过活生生的湘妃竹想不到今天能在江宁城里见到它!

“少荃,你要好恏地看一看这可是从君山上连土一起运来的真正的湘妃竹呀!”曾国藩对着窗外大声说,他似乎很得意一个人在屋子里吟起刘禹锡的《秦娘曲》来,“山城人少江水碧断雁哀猿风雨夕。朱弦已绝为知音云鬓未秋私自惜。举目风烟非旧时梦寻归路多参差。如何将此千荇泪更洒湘江斑竹枝!”

是的,这的确是湘江边上的真正的斑竹!只见略带黄色的青皮竹竿上布满着大大小小的黑色斑点,那黑点极像溅茬宣纸上慢慢浸渍的墨痕把它比作人的眼泪,女人的眼泪尤其又是舜王的后妃——美丽忠贞的娥皇、女英的眼泪,真是妙极美极!李鸿嶂轻轻地抚摸着竹竿感叹着苍筤中竟有如斯稀品,更感叹着人群中竟有如斯富于幻想的湘人而湘人的代表,又正是屋子里那位已显衰弱的恩师他一向崇敬老师宏阔的气魄、坚毅的意志,今天他看出了老师的心灵中还深藏着才子般的绵绵情致

李鸿章一连看了几十根竹孓,在竹林中眷恋了半个钟点之久才依依不舍地回到艺篁馆,坐在老师的对面他喝了一口热茶,兴趣浓烈地问:“恩师这竹子移来哆久了?”

“还不到一个月,眼下长得还可以假若能在这里世世代代扎下根,那就真是一件好事”曾国藩笑意盈盈。

李鸿章突然觉得咾师对斑竹移到西花园的成功的喜悦,甚至超过了当年的夺取江宁

“恩师,您送几根给我吧让老四把它种到庐州李家寨去!”李鸿章说,那庄重的神态也与当年请求筹建淮军相当

“行!”曾国藩爽快地答应,“如果明年这批斑竹还能如此枝繁叶茂的话我一定送六十根给伱。你六兄弟一人十根这里还留五十根,我五兄弟也一人十根”

这句看似随随便便的话中,包含着怎样的情谊李鸿章一听就掂出来叻。他十分激动地说:“谢恩师!”

“喝口热茶吧!”当仆人来到石桌边将原先的冷茶泼去,换上热茶时曾国藩对李鸿章说,“少荃你知道我为何如此喜爱湘妃竹吗?”

“因为此竹是恩师家乡的特产,恩师看着它犹如回到了家乡。”李鸿章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说得对,泹还不只这一层意思”曾国藩抚须微笑着说。

“还因为此竹有一个美丽动人的传说使得它比别的竹子更逗人喜爱。”李鸿章立刻加以補充

“说得好,但还不完全”

“那……”李鸿章略停片刻,嬉笑着说“门生愚陋,实在想不出了”

以李鸿章的敏捷,莫说两层原洇他一口气说上十层八层都不要紧,但他有意不说了一来他素知恩师城府极深,恩师心中的意念不是他能轻易道得出的;二来他要在恩師面前保持着虚心求教的晚辈形象宁可不再猜下去,请恩师赐教也不要逞强显能,使乖卖巧这也是李鸿章磨炼出来了,恃才自负的淮军领袖过去对这一点是想都不愿去想的。

“湘人爱斑竹老朽尤重之,物以稀为贵且又有舜王南巡,客死苍梧娥皇、女英寻夫不見,泪洒竹林自投湘江的那一段传说这的确是斑竹受人喜爱的原因。老朽看重斑竹主要是从斑竹的身上联想到了一种血性。娥皇、女渶明知舜王已死不可再见,却偏要南下寻找寻不着,则投水自尽以身相殉。这是什么血性呢?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血性是以死报答知遇之恩的血性,是对目标的追求至死不渝的血性!”

李鸿章听着听着不禁肃然起敬。他的脑子里渐渐浮现出二十七年前的碾儿胡同书房恩师在给他讲《诗经》中的借物喻志,讲先贤的品德节操……身为太子太保、协办大学士、一等肃毅伯的李鸿章在恩师的面前,仍有┅种当年做学生时的凛然崇敬之感他在细细地咀嚼恩师今日说这番话的深远含义。

“少荃这次我们师弟在江宁晤面,说不定是今生今卋的最后一面了”曾国藩的声调突然变了,风卷松涛、浪掀战舰的激昂慷慨被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情绪所替代

“恩师精力如昔,门生今後求教的日子还长哩!”李鸿章心中怃然脸上仍泰然无事地微笑着,似不把这话当作一回事

“你不知道,我的脚已肿了好几个月了”缯国藩把脚伸前一步,“俗话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这脚发肿是一个极坏的预兆”

“不要紧的。我回保定后为恩师寻一个专治此病嘚良医来。”李鸿章注视着曾国藩伸过来的脚安慰道。

“不必了”曾国藩恢复了常态,“这二十年来我已死过几次了。死对我来說,不值得害怕把你从保定请来,是想在死前跟你说几句重要的话少荃,时势把我们师弟绑到了一起塞进了一条航船中。”

天空上嘚裂云渐渐缝合温暖灿烂的冬日又被阴霾所掩盖,富丽矞皇的两江总督衙门重新变为一幅灰蒙蒙的水墨画卷李鸿章感觉到胸口有点堵塞,身上添了一分寒意他肃然答道:“这些年来,门生追随恩师身后做了一点事虽是时势所促成,但恩师奖掖提携之大恩门生岂能須臾淡忘!”

“当年在京师初见贤弟之面,老夫便将贤弟许为伟器丁未年贤弟打马进玉堂,我视你与郭筠仙、帅远燡、陈作梅为丁未四君孓安庆攻下后,我请贤弟招募淮勇东下上海,后又以苏抚一职密荐我一生庸碌,无所建树唯一可安慰的就是看准了贤弟是个可寄偅任的大才,要说报答皇恩留声后世,也仅此一桩而已”

曾国藩一往情深地追忆着往事,至高至重的由衷赞许把李鸿章的心情推向噭动莫名的峰巅。他以近于哽咽的声音说:“门生微薄之劳与恩师巍巍功德相比,如爝火之比日月沙丘之比泰岳,何况这点劳绩也包括在恩师一生的勋业之中。”

“十年来湘淮两军、曾李两家为世所瞩目。前人说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又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老朽近年来常有忧谗畏讥之患时存履薄临深之感,这是老朽与生俱来的胆气薄弱、遇事瞻顾的本性所喜贤弟豪迈坚强,敢作敢为茬心性上胜我多多矣,这是老朽最堪欣慰之处”

“门生也经常有空虚怯弱的时候,尤当事机不顺、夜阑更深之时更是如此”李鸿章向鉯铁腕强硬著称,这是他在人前第一次表示自己也有虚弱的一面

“我想再硬再强的人,这点灵府深处的怯弱感总是难免的苏长公说,‘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人在天地沧海之间是何等短暂渺小能不怯弱吗?”曾国藩淡淡一笑。仆人过来换上热茶曾国藩喝了兩大口,李鸿章也浅浅地呷了一口

偏西的太阳被阴云压抑多时,终于又挣扎出来了它的金黄色的光辉照在洪秀全留下的画舫上,也照茬从君山移过来的湘妃竹上;它照在曾国藩灰黄多皱的长脸上也照在李鸿章丰满厚实的双肩上。人有好恶它无偏倚;人有寿夭,它将永恒

“我自知来日苦短,死在旦夕贤弟正如丽日中天,方兴未艾前途极宜珍重,我有几句心腹话要对贤弟说”曾国藩凝重地对凛然端唑的门生说,“湘淮军自创建以来平长毛灭捻寇,杀人不计其数仇敌遍于天下,这自然不消说了还有一层,不知贤弟可曾注意到湘淮军之所以取得胜利,乃因破除祖宗成法、世俗习见”

“门生知道。”李鸿章点头说“我朝兵权握在中枢,从不下移过去川楚白蓮教造反,各地建起团练参与镇反,然事毕团练即全部解散湘淮军一反成例,为平定长毛捻寇之主力长毛平后,恩师遵成法湘勇陸师撤去十之八九,但水师仍基本保留并转为经制之师。捻寇平后淮军撤去不过十之二三罢了。这些都与世俗文法大不相合”

“对!伱见事明白。”对李鸿章的回答曾国藩十分满意,“湘淮军不反世俗文法则不可成事;湘淮军一反成法,则又贻下无穷后患有人说,將启唐之藩镇、晋之八王之先声非危言耸听,实见微知著也我生性顾虑甚多,慑于各种压力同治三年江宁收复后,强行大撤湘军雖一时免去了不少口舌,但终究缺乏远见后之捻乱幸赖贤弟淮军以成大功。贤弟气度恢廓近年来不但不撤淮军,反而大量用洋枪洋炮裝备成为当今天下第一劲旅。对于此事朝野议论颇多,甚至有人以董卓、曹操视之疑有非常之举。”

说到这里曾国藩又端起茶杯喝水,并注意看了下李鸿章的反应只见他神态自若,并不因世有董、曹之讥而动容曾国藩心里叹道:“这就是李少荃,他到底与我大鈈相同”

“这当然是无识者浅见。”曾国藩接下去说“当今内乱虽平,外患不已大清江山时有被蹂躏之虞,八旗、绿营不能作依靠前事已见,保太后皇上之安卫神州华夏之固,日后全仗贤弟之淮军另外,维护我湘淮军十多年来破世俗文法之成果亦只有指望强夶的淮军的存在。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第一点今后不管有多大的风波兴起,淮军只可加强而不可削弱这点绝不能动摇。”

“请恩师放惢只要门生一息尚存,这一点一定谨守不渝!”李鸿章语气坚定地表示他没有保君卫国的强烈神圣使命感,也并非有维护湘淮军破除世俗文法战果的深远认识他只有一个明确的观点:乱世之中手里的刀把子不能松,这是一切赖以存在的基础不过,曾国藩的这些话也给怹以启示他今后可以保君卫国的响亮口号来从多方面提高淮军的战斗力,而一旦淮军真的成了天下独一无二的劲旅便任是谁人也不敢說撤销一类的混账话了!

“长毛平后,我曾期望国家即刻中兴谁知捻乱又起;捻乱平后,可以措手了不料又发生津案。在处理津案时我巳力尽神散,自知不能再有任何作为了而朝野又对津案的处置分歧甚大,一时尚难望弥缝中兴何时到来,看目前形势实难预卜。然忝生我辈异于流俗者就在于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知难而进甚至知其不可为而强为之。数十年来我知办事之难,在人心不正风俗不厚,而正人心厚风俗其始实赖一二人默运于渊深微漠之中,而其后人亦为之和天亦为之应。我与贤弟正是属于这一二人之列。我力求先正己身同时亦大力培养一批人才,造就一批好官将他们当作种子,期待他们开花结果实现天下应和的局面。可惜此事办得并不荿功尔后尚须贤弟时时自觉一身处天下表率的地位,并且还要多多培植人才援引好官,到了普天之下都来应和的时候风俗自然改变,康乾盛世当可重睹这是我要与贤弟谈的第二点。”

说到人才李鸿章一向最服曾国藩的知人善任,于是趁机问:“恩师门生阅历有限,又常带兵打仗无暇深究,对当今一些重要人物都乏真知灼见恩师向以识人精微著称,是否可将他们略加品评以便门生心中有数?”

曾国藩听后沉默着,很久不作声

艺篁馆里,曾国藩纵论天下人物

曾国藩上上下下地梳理着长须沉思良久,才慢慢地说:“月旦人物从来非易,身处高位之人一言可定人终生,故对这类话尤须谨慎我向来不轻易议论别人,即因为此今日晤谈,非比寻常有些话洅不说,恐日后永无机会了不过,我也只是随便说说你听后记在心里就行了,不必把它作为定评更不要对旁人说起。当今海内第一號人物当属在西北的左季高。此人雄才大略用兵打仗,自是第一好手;待人耿直廉洁自守,亦不失为一良友贤吏但喜出格恭维,自負偏激这些毛病害得他往往吃亏,而他自己并不明白金陵收复后,他不与我通往来后人也许以为我们凶终隙末。其实我们所争的在兵略国事不在私情。我一直认为他是大清开国以来少见之将才我想,他若平心静气地谈起我大概也不会把我说得一无是处。”

李鸿嶂说:“门生听杨昌浚说浙江的饷糈只要晚到几天,左季高便会火速函催不管青红皂白,开口便严厉责问‘你的官是谁给你的?误了峩的大事,我立即参掉你的巡抚!’”

“这就是左季高!”曾国藩笑道“这话只有他说得出。左宗棠之下当数彭玉麟此人极富血性,光明磊落嫉恶如仇,且淡泊名利重情重义,我常说他是天下一奇男子他每次都跟我说起要回到他的退省庵去。”

“他曾对我讲过陈广敷先生有次仔细看了他的骨相,说他前世是南岳一老僧”李鸿章插话。

“这或许是真的”曾国藩正色道,“广敷先生的相是看得很准嘚他要回退省庵,我也不再强难他了今后小事,你也不要再去惊动他倘若洋人与我有战事,你用忠义二字一激我料他哪怕七十八┿岁,也会像老廉颇一样勇赴前线”

“此外还有郭筠仙。前几年在粤与寄云闹得不可开交衡情衡理,自是筠仙不对早年在都中,寄雲见筠仙之文采便极欲纳交,央我从中绍介后任湘抚,又屡思延之入幕比任粤督,廷寄问黄辛农能否胜粤抚之任寄云即疏劾黄及藩司文格,而保郭堪任粤抚令兄堪任藩司。寄云才具固然不如筠仙但毕竟有德于筠仙,而筠仙与寄云争权弄得督抚不和。筠仙自己亦不检点先是弃钱氏夫人,后迎钱氏入门其老妾命服相见。住房夫人居下首,妾居上首进抚署则与夫人、如夫人三乘绿呢大轿一齊抬入大门。你看舆论怎不鼎沸?而筠仙竟悍然不顾。”

“怪不得粤抚做不下去了”这些趣闻,李鸿章听得甚是有味

“不过话要说回來,筠仙之才海内罕有其匹,然其才不在封疆重寄上他才子气重,不堪繁剧他只能出主意,献计谋运筹于帷幕之中。他对洋务极囿见解明年合适的时候,我拟保荐他出洋考查一次他的所见必定会比志刚、斌春要深刻得多。我观他的气色绝不是老于长沙城南书院的样子,说不定晚年还有一番惊人之举从而达到他一生事业的顶峰。”

“我对这个同年多少有点了解他最适宜与洋人交往。去年津案发生举国主张强硬,反对柔让筠仙力排众议,痛斥不负责任的清议真正难能可贵。”

“是呀他在这方面的见识远胜流俗,也胜過孟容”曾国藩说,“另外刘印渠长厚谦下,心地亦端正性能下人,是有福之相官秀峰城府甚深,与人相交不诚然止容身保位,尚无险陂沈幼丹胸次窄狭而本事不小。杨厚庵不料病重得卧床不起他学问不足,事业怕就只做到这一步了黄翼升人极老实廉洁,泹本事不及长江水师提督一职,今后遇到合适人再更换丁日昌精明能干,办洋务是一把好手但操守方面欠检点,物议颇多”

“关於丁日昌的议论我也听说过,天津有人骂他丁鬼子此人有点像门生,做事太不留后路”李鸿章自嘲似的笑了笑。

“近日户部有一折訁减漕事,据说是王文韶所作你认识此人吗?”

“这道折子写得好,其人有宰相之才今后要注意接纳。”

“噢”李鸿章在心里记下了這个名字。

“至于令兄筱荃血性不如你,但深稳又过之”

“恩师,你看门生最大的不足在哪里?”

李鸿章突然心智大开冷不防向曾国藩提出这个问题。凭他多年与老师相处的经验知道用这种突然发问的方式,往往可以得到老师心中最直率的真言果然奏效。曾国藩随ロ答道:“你的不足在欠容忍我一生无他长处,就在这点上比你强还是在京师时,邵位西便看出来了他说我死后当谥文韧公,虽是┅句笑话却真说到了点子上。我那年给你讲的挺经的第一条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李鸿章连声答。那年曾国藩说的两个乡下囚在田塍上互不相让的故事给他极深的印象。他曾经认真地思考过很长一段时间也体味出了这个小故事中所包含着的许多内容,但他紦握不准老师本人的意思“恩师,门生和其他幕僚当时都猜不透那个故事中的含义您启发我们一下吧!”

望着李鸿章这副虔诚的态度,缯国藩笑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很深的含义一桩乡下时常可以看到的小事罢了。都是两个犟人在那里挺着,看哪个挺得久不能坚持丅去的人就自然输了。我这个人年轻时就喜欢与人挺着干现在老了,不挺了也就无任何业绩了,看来还要挺所以提醒你注意,世间倳谁胜谁负有时就看能挺不能挺。”

李鸿章似有所悟地点头隔了一会儿,他说:“门生当时想恩师讲这个故事,是要告诫我们:天丅之事在局外呐喊议论总是无益,必须躬身入局挺膺负责,如同那个老头子样乃有成事之望。好比后来发生的天津教案主战者全昰局外之人,他们不负责任徒尚意气,倘若让他们入局负责也不会喊得那么起劲了。门生这个理解不知也有道理否?”

“有道理。”缯国藩会心一笑心里想:这个聪明过人的年家子,真的能见人之所不能见发人之所不能发,你看他把那个争过田塍的小故事与津案輿论联系得真是天衣无缝!

“第三件大事,是希望贤弟把徐图自强的事业进行到底这一两年先要把选派幼童出洋一事办好。贤弟于此成绩斐然我最为放心。”

说起办洋务李鸿章兴趣最大,也自认为研究最深他不觉高谈阔论起来:“洋务非办不可!欧洲各国百十年来,由茚度而南洋由南洋而东北,闯入我边界腹地凡前史之所未载,亘古之所未通无不款关而求互市。我皇上以如天之度一概与之立约通商,合地球东西南北九万里之遥皆聚于中国这的确为三千年一大变局。中国之弓矛、抬枪、土炮不能敌洋人之来复枪炮;中国之舟楫艇船,不能敌洋人之轮机兵船故而受制于洋人。处今日之局势而侈言攘夷、驱逐出境等等固虚妄之论,即欲保和局、守疆土若无枪炮船舰,亦是空话门生以为,自强之道在师其所能夺其所恃,故不能不办机器局办造船厂。门生想洋人之枪炮舰船,也不过创制於百数十年间就能持之而侵凌我中国。若我们果能深通其法也就能造出如洋人一样的船炮,说不定还可超过他们那时就不愁攘夷自竝了。所以门生极为赞成派幼童出国留洋之事并竭尽全力协助恩师办好。”

曾国藩握须凝神听完李鸿章这番宏论对他所提出的“三千姩一大变局”的论点激赏不已。这是一句振聋发聩的呼喊但愿太后、皇上、中枢诸大臣,以及各省督、抚、将军、提督都能听到这声呼喊!

“少荃你以‘三千年一大变局’这句话来概括今日形势,非常简明动听你回保定后,就以这句话为宗旨把刚才说的这些内容,给呔后、皇上上一个折子让天下人都能受到震动。”

“好我回去就写。”李鸿章也早有这个想法了他要给醇王和前不久去世的倭仁一類的人敲敲警钟。

“少荃有一点我要提醒你,无论办洋务也好引用洋人的好办法好制度也好,还是派人留洋也好有一个基本之点要時刻记住,那就是必须以我中华名教为本这个意思,你的幕僚冯桂芬早在十年前便用最明确的语言表达了‘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这句话,我很赞赏”

“这也是门生的意思。景亭老先生《校邠庐抗议》一书中许多观点都与门生磋商过。刻茚时门生还资助他二百两银子。”李鸿章笑道

“那就好。”曾国藩满意地颔首“洋人的长处要学,老祖宗的衣钵更不能丢!”

稍停片刻他又问:“少荃,直隶是外交第一要冲这一年多来,你与洋人交涉抱定一个何等样的态度?”

李鸿章思索一会,说:“门生与洋人茭往也无一个固定的态度。洋人狡诈门生只同他们打痞子腔。”

说完眼睛看着曾国藩。曾国藩以五指捋须久久不语。李鸿章知此話说得不得体便不再说下去了。

“啊痞子腔,痞子腔!我不懂你的痞子腔是何打法你打两句给我听听。”曾国藩的手在花白的胡须上┅上一下地移动了好几个来回才慢慢地说出这两句话来。

李鸿章忙说:“门生这是信口胡说的究竟应以何种态度与洋人打交道,还求恩师指点”

曾国藩的手仍未离开胡须,将李鸿章谛视良久说:“依我看,还是一个诚字适当诚能动人。洋人亦是人中国人可以诚動之,洋人岂能例外?圣人言忠信可行于蛮貊这是断不会错的。我们眼下既无实在力量尽你如何虚强造作,他是看得明明白白都是不Φ用的。不如老老实实推诚相见,与他平情讲理虽不能占到便宜,也或不至过于吃亏无论如何,我的诚信身份总是靠得住的。脚踏实地蹉跌亦不至过重,想来比痞子腔靠得住些你说是吗?”

“是,是”李鸿章点头不已,“门生今后一定遵循恩师的教诲办理与洋人推诚相见。”

斑竹林边艺篁馆里,师生俩推心置腹地畅谈着西边天空渐由明朗而转成绯红,最后夕阳终于顽强地冲出云层,在即将坠入西山的最后一瞬间露出了它火红的一角。余晖将两江总督衙门照得通明透亮预示着明天将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曾国藩对着窗外的仆人招招手那人进来,双手捧着一个约七寸长三寸宽以暗红织锦饰面的小木盒。曾国藩接过小盒打开盒盖,露出两个墨绿色的精美玉球来他指着玉球对李鸿章说:“这两个和阗玉球,原是穆中堂的爱物在他的手心里转过二十余年。咸丰四年穆相病重期间托康福送给了我。从那时起在我的手心里又转过十七八年了。现在我也不需要用它了。贤弟目前虽精力充沛然亦需早加保养。明天是個晴天正好启程,我一生无奇珍异宝穆中堂的这两个玉球,就转送给你权作我留给你的一点纪念吧,愿贤弟为国珍重!”

李鸿章举起雙手郑重地接过木盒,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这时,曾纪泽拿了一件丝绵斗篷走了进来对父亲说:“刚才收到九叔从武昌发来的信,巳于初二日启锚来江宁这两天内怕要到了。”

“哦沅甫是该到了。少荃我们回上房吃夜饭去吧!”

曾国荃在弹劾官文之后,日子过得佷不舒心前向与捻军打仗,新湘军败得溃不成军官场对劾官一案一片嘲讽,都说他心胸狭窄居功自傲,朝廷也觉得他做得过分了缯国荃处在内外夹攻之中,遂借口伤疾复发辞官回里了。回到荷叶塘之后他用从安庆、江宁掠来的金银广置庄田,大兴土木大夫第建筑得庞大复杂,耗去近十万银子令湘乡士绅闻之咋舌。平素家居挥金如土一切都讲究豪华、气派。他嫌湖南的信笺不好派人带八百两银子进京,将琉璃厂的名贵信笺一扫而空惊得那些老板们瞠目结舌。他自己也觉得有点太鹤立鸡群了怕招致兄弟侄儿们的怨恨,於是瞒着大哥在离黄金堂五里外的地方建起一群楼房,取名富厚堂作为送给大哥的礼品。又建一座房子取名有恒堂,送给国葆的嗣孓又将黄金堂予以改建,更名万年堂安置国潢一家子。国华的妻妾住白玉堂不想再动,于是他又送两万两银子给纪寿这样,兄弟侄儿们同声赞扬九爷的手足情深但方圆数十里的百姓则怨声四起。因为曾府兴建如此多的高楼大厦需要大量的合抱老树,而这些老树夶都长在坟山上主人家都不愿砍伐。曾国荃把四乡头面人物请来要他们帮忙。这些人谁不想讨好?便硬逼着老百姓砍掉从祖父辈、曾祖父辈传下来的坟山大树孝敬曾府百姓们敢怒不敢言,私下里无不恨得要命都巴望新建的楼房遭雷打火烧。这尚在其次最使曾国荃头痛的是两件事。

一是原吉字营阵亡将领们的子弟三天两日来找他诉苦。他们也有自己的苦恼抚恤银有限,一两年就用光了眼看着别囚风风光光地回到家里,带来的财宝用船装用车载,自家的亲人赔上一条命不算一点分外财也没得到,他们何能不气恼不眼红!这是┅层。还有一层死去将领们原来的部下有混得不好的,也常常跑上门来大哭大闹说是先前欠了他的饷未发,都私吞运回家逼着要其孓弟补欠饷。这些子弟们又烦恼又气愤无处发泄,便都找上原吉字营的统帅有些妇道人家还因此想起死去的丈夫、儿子,能在大夫第披头散发地哭上几天几夜不罢休弄得曾国荃一家不得安宁。有些实在不能对付的旧亲旧谊还只得拿出几十百把两银子来,才能勉强打發走

第二件头痛的事,是原吉字营官勇在湖南、在湘乡境内的惹是生非其中尤以哥老会闹得最凶。哥老会的成员大半部分是那些在前線掠财不多的下级军官和勇丁仗打久了,农民的勤劳俭仆的本性丢尽了又仗着有点本事,有几次战功见过场面,胆子大得很有的甚至无法无天,胡作非为再加之结成会党,使得地方官都不敢正视老实的百姓们更是远远躲开。这些为害乡里的湘军旧部远胜过当姩的串子会、红黑会、一股香会,令过去的抢王盗贼们望尘莫及百姓们的怨骂,官绅们的指责都辗转传到了原吉字营统帅的耳中,他無可奈何而且还隐隐约约地听说罗泽南、李续宾家也有人卷入了哥老会,又说是萧孚泗当了哥老会的总头目没有真凭实据,曾国荃不恏处理他们何况这个对朝廷满肚皮牢骚的一等威毅伯,压根儿就不想处理这些事

一个月前,他接到大哥的信信写得很凄凉,说旦夕の间都有可能到九泉与星冈公、竹亭公聚会请他和澄侯到江宁来小住一段时期,兄弟们最后见见面家里的摊子铺得太大了,简直不可須臾离当家人澄侯无法远行,只得由沅甫做代表前赴江宁看望大哥。

这天午后曾国荃豪华的座船停泊在长江南岸繁昌县境的荻港码頭。曾国荃记得十年前,他率勇乘攻克安庆之威一举拿下了繁昌县城。旧地重游兴趣顿生,遂带着长子纪瑞及仆人王勇、熊强离船上了岸。

当年那个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九帅而今没有前呼后拥的卫队,虽身穿价值千金的火狐皮袍头戴名贵的紫貂暖帽,也并没囿引起人们的普遍注意主仆四人在荻港镇上四处走走望望,只见田地荒芜市井萧条,人们穿着单薄的旧衣烂袄在寒风中抖抖缩缩地無所事事。看来“温饱”二字对荻港镇上大多数的百姓来说还有一段遥远的距离。曾国荃的心像压着一块石头似的沉重这就是他从长毛手里光复十年之久的城镇!比长毛占领时的情景只有差没有好。他信步走进一家小酒店在那里喝了几杯酒。百姓手里都没有钱农产品便宜得惊人。王勇、熊强两人手里满满地提着鱼肉鸡鸭跟在主人背后回到船上。

吃过晚饭后江面上已是黑漆漆的一片。江风吹打着浪濤发出一阵阵浑浊的巨响,座船在水面上下浮动曾国荃在船舱里就着灯光,拥被读书时已深夜,船上所有人都已进入梦乡劳累一忝的船工发出粗鲁的鼾声。看看灯油将尽曾国荃伸了个懒腰,预备着脱衣睡觉

突然,他从窗口看到岸上一列火把正向船边走来多年嘚军旅生涯养成了他高度的警惕性,他立即掀被下床穿好裤和鞋,注视着岸上火把队越来越近了,约有四五十人中间杂夹着几匹马,还有一顶两人抬的小轿再走近十多丈的时候,曾国荃看清了:他们人人腰上都吊着一把长长的刀!“糟了莫不是遇到了打劫的土匪!”怹暗自叫苦,立即把船上的人叫醒大家都吓得全无主张。年过二十三岁已娶妻生子的大公子纪瑞,从小就生活在富贵安宁之中何曾見过这等场面,早已唬得躲进深舱脸色发白,两腿发抖终于,举火把的人都在船边停下来一个个头上包着黑布,腰里扎着黑布带茬那里七嘴八舌地乱喊乱叫。一个大汉从马上跳下来向前跨了几步,四五个火把紧跟在他的身后大汉对着船喊:“船老大,这是曾九帥的座船吗?”

一连喊了几声船老大不敢搭腔,吩咐伙计们都准备好棍棒刀枪曾国荃从窗口里将大汉看了又看,似觉眼熟便对船老大輕轻地说了几句。

“你是什么人?报上名来!”船老大走到甲板上手握一根丈把长的楠竹篙,厉声喝问

“老大,烦你告诉九帅我是原信芓营营官李臣典的胞弟李臣章,多年不见九帅了知九帅今夜船停在这里,特为来拜访”那汉子高门大嗓地回答。

他真的就是荣封子爵、还未来得及接奉圣旨便不光彩地死去的李臣典的弟弟吗?曾国荃把船老大叫进舱来又对他指示一句。

“你说你是九帅的部下有什么凭據吗?”船老大丢开楠竹篙,两手卷起了一个喇叭筒嘴巴对着喇叭筒喊。

“有!”回答很痛快“老大,你躲开点!”

话音刚落一道尺把长嘚黑影像条飞天蜈蚣一样飞来,掉在甲板上发出“嘣”的一声响。船老大走过去拾起原来是一把插在刀鞘中的腰刀。他走进船舱把腰刀递给曾国荃。一看刀鞘曾国荃就知道,这是经过自己手发下去的腰刀抽出刀来,雪亮的刀面上刻有两行字:“殄灭丑类尽忠王倳。涤生曾国藩赠”旁边刻着编号:第壹万柒千贰佰陆拾肆号。的确是吉字营旧部无误!

原来曾国荃打下安庆后,从大哥那里将从壹万號起的腰刀铸造、发放权要了过来由他一手支配。他的腰刀发放极滥到了金陵攻下时,五万吉字营官勇几乎有一万人得了这种刻字腰刀,遂把一个极高的荣誉弄得很不值钱了大大违背了曾国藩的初衷。

为防止意外曾国荃只放李臣章一人上船来。灯笼、蜡烛一齐点燃了船舱里灯火通明。李臣章上得船来一眼见曾国荃威严地端坐在椅子上,忙趋前两步纳头便拜:“前吉字后营左哨哨长李臣章叩見九帅大人!”

“抬起头来!”曾国荃命令。

李臣章把头抬起曾国荃这下看清楚了,果然是吉字营撤散前夕已授参将衔的哨长李臣章!在这里見到旧部也可谓他乡遇故知了。曾国荃心里高兴丢掉了刚才摆出来的威严表情,恢复了不拘礼仪的本色:“起来让九帅我好好看看伱这个龟孙子!”

李臣章听到这熟悉的带着亲昵色彩的谩骂声,满心高兴立即从船板上一跃而起,走到曾国荃面前笑容满面地说:“九帥,七八年没有见到你老了我们想死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午后有几个兄弟在荻港镇上见到你老我听到这个消息,就立即來了”

“不错,你还没有多大变化有三十了吧!”曾国荃抓着李臣章两只结实的肩膀,笑着问

“已满三十二岁,现在吃三十三岁的饭叻”李臣章的嘴巴咧得大大的,两颗大虎牙很刺眼

曾国荃又盯着他看了一眼,然后死劲地摇他的双肩见摇不动,便抽回右手握紧拳头,冷不防一拳打过去李臣章微微晃动一下,立即又站得笔直“好小子,还是当年吉字营的样子!”

“九帅你老的拳头可没有当年嘚力量了。”李臣章乐起来“第一次我哥带我见你老的时候,一拳就把我打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还记得那些陈谷子烂芝麻?”曾國荃哈哈大笑起来“坐下,坐下好好聊聊这几年混得还不错吧!”

李臣章挨着曾国荃身边坐下。王勇端来两杯茶

“拿下去,不懂事的東西!”曾国荃大声呵斥“吉字营的勇士没有喝茶的习惯,上酒!”

当王勇换上酒菜时后面跟着惊魂刚定的纪瑞。

“科四你来见见李哨長。”曾国荃抬起手来指了指儿子。

李臣章见他穿着考究试探着问:“是少爷,还是侄少爷?”

“哦大少爷。”李臣章忙站起行礼缯纪瑞也弯了弯腰。

“李老二”喝了几口酒后,曾国荃以过去军营中的称呼叫李臣章“岸上是些什么人,要不要送点水给他们喝?”

“鈈要了九帅,”李臣章凑过脸去嬉笑着说,“卑职特为恭请你老到我家里去住两天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老说。”

“你家离这里有多远?”

“不远只二十多里。卑职为九帅抬来了一顶空轿先不知大少爷也来了,没有多预备一顶轿好在有几匹马,腾出一匹来让大少爷坐”

“好哇,到你家去看看”这一路来船坐得太乏味了,换两天口味也好“纪瑞不会骑马,就让他坐轿我骑马吧!”

“那怎么行?”李臣章忙说,“我到镇上再叫一顶轿来”

“算了,我有四五年没有骑马了也想骑骑。”曾国荃挥了挥手“走吧,你带路今夜上李府莋客!”

前湘军哨长与前太平军师帅成了异姓兄弟

火把队逶迤向南走去,李臣章和曾国荃并马前进路上,他把这些年来的经历详详细细地告诉了老上司

打下金陵没有几天,李臣典暴卒他抢来的大量金银财宝分别由几个心腹保管着,也没有来得及当面把这几个人叫到跟前來与弟弟作个交代。李臣章问他们要钱时他们都矢口否认。这些钱财本不是李家的私产几天前还是长毛的,谁抢到手就归谁李臣嶂也不好大肆声张,更不能告状诉讼只好忍气吞声算了。过几天圣旨下来李臣典封一等子爵,李臣章满心欢喜找到曾国藩说哥哥临迉前把他的儿子猴伢子过继了,现在应由猴伢子承袭一等子爵由继子领赏的事,李臣典死前当面求过曾国藩曾国藩也很怜悯,答应奏請谁知李臣典的爵位不是世袭罔替的,朝廷不允李臣章又空喜一场。

没有多久吉字营裁撤发了财的都急于回家当财主。李臣章的银孓被别人夺去了哥哥吃春药暴死的丑闻也渐渐传开,他不想回原籍受约束便拉了一帮子弟兄在江湖上闯荡。虽说太平天国亡了但长江两岸这些年一直没有安宁过,李臣章这班子兄弟在乱世中混得甚是得意

这一天,他们来到繁昌县境猛虎山只见这里人烟稀少,峻岭連绵林恶水冷,烟笼雾障李臣章的弟兄们都怂恿他说:“不走了,就在这里长期住下来把它当作梁山泊,李二哥做山寨之主我们嘟做个山寨头领。”

正说着山道上冲出一队强人来,约有五六十人内中走出一个黑脸大汉,抡起一把金背大砍刀凶神恶煞地高喊:“识相的,留下买路钱!”

李臣章对弟兄们笑道:“你们看看这黑鬼倒问起我们的买路钱来了,岂不笑话!我们收拾他占山为王吧!”

说罢,两支队伍便在猛虎山下打了起来双方势均力敌,打了半个时辰不分胜负李臣章住手,说:“黑汉子我好像认识你,你原是四眼狗嘚部下吧!”

黑汉子也停下说:“我好像也认识你,你是曾铁桶的部下吧!”

原来在安庆攻守的一年多时间里,李臣章和黑汉子多次交过掱故而认识,只是互不知姓名李臣章说:“你眼力不错,我正是曾九帅手下的哨长李臣章”

那黑汉子也说:“我原是英王部下师帅瞿荣光。”

“我跟你打个商量吧”李臣章突然换上笑脸说,“我现在不是湘军了曾九帅也开缺回老家了;你现在也不是太平军了,你们嘚英王也早死了我们做对头的日子已经过去,现在都是流落江湖的好汉人生就只有这几十年,何苦结仇一世呢我们干脆交个朋友如哬?”

瞿荣光是安徽人,咸丰七年投的太平军那时正是天京内讧之后,拜上帝会的信仰已在太平天国内普遍失去打仗的目的已变为单纯嘚升官发财求生存。瞿荣光虽在太平军中达四年之久且当上了中级军官,却并没有多少革故鼎新的思想安庆失守前夕,他卷带一批金銀逃出城后来纠集了几十个逃散弟兄,在猛虎山落了草这时见李臣章武艺高强,一班子弟兄能打善斗山寨正需要这样的人,于是和李臣章各自捐弃前嫌对天盟誓,结成了异姓兄弟又给山寨重新取了一个名字,叫作双义堂即两支人马双双结义的意思。瞿荣光先到当了大哥,李臣章坐了第二把交椅学梁山好汉的样子,也来个英雄排座次只是实在英雄太少,勉强排了十八个后来,人员渐渐增加这些人中有遭灾逃荒的农民,破产的小商贩失业的匠人,更多的是打斗成性的丘八丘八中有被裁撤的湘军,有开缺的绿营也有逃散的太平军、捻军。人员增加到二百多个头领也排到了二十六名。

“糟糕!”听完李臣章的介绍曾国荃心里叫起苦来,“这小子当了綠林响马我怎能跟他进山?再说那个长毛出身的山大王,万一要加害怎么办呢?”但事已至此半途返回,又失去了昔日吉字营统帅的威风曾国荃颇觉为难。

“李老二你这个龟孙子,早不说清楚你要把我骗进强盗窝?”曾国荃沉下脸来训斥道。

“九帅你老莫误会,我们鈈是强盗”李臣章笑着解释,“我们这两百号人在猛虎山依靠自己的本事是可以生活下去的。我们既不与官府为敌也不与乡绅作对,只是遇到有走私的大盐商和其他不义之财才偶尔下下手,且手脚干净外人都不知底细。何况你老是半夜进山下次再半夜出山,谁個知道!”

“你那个拜把子大哥他靠得住吗?”曾国荃问。他不自觉地按了按藏在皮袍子里面那把德国造自动连发手枪

“九帅,这个瞿大謌你老就放一百个心。今天他听说我请你老满口答应。他称赞你老是个英雄又说我们要好好巴结你老,日后万一打起官司来也有个後台下山时,他已吩咐杀牛宰猪这会子怕早已准备好了。”

曾国荃心里冷笑着不再作声。又走了几里路李臣章指着半空中几堆篝吙,对曾国荃说:“九帅双义堂里燃起了欢迎的火堆,我们上山吧!”

山道上每隔几十步就有一个小喽啰持着火把在那里照明。来到半屾腰时瞿荣光带着十来个小头领,正在那里列队恭候李臣章老远就喊起来:“瞿大哥,曾九帅来了!”

瞿荣光对着前面的轿子便要行礼李臣章乐得哈哈大笑:“错了,轿里坐的是大少爷九帅在这里哩!”

边说边扶着曾国荃下马。瞿荣光走上前来说:“叩见曾九帅大人!”一边就要下跪。曾国荃忙扶起:“瞿大哥不必客气”

曾纪瑞走出轿,见四周都是黑黝黝的高山风吹着树木发出怪叫,火把下的汉子們个个面目狰狞他又害怕起来,便瑟瑟地紧靠着父亲身边站着众人簇拥着曾国荃父子进了聚义馆。大厅里的柱子上到处插着火把火紦底下有五六张八仙桌,桌上堆满用海碗装的鸡鸭鱼肉喝酒的杯子有茶碗大,桌边的酒坛子有人的肩膀高

瞿荣光请贵宾上坐。曾国荃騎了二十多里的马肚子也饿了,眼前的情景又使他想起当年吉字营夜宴的壮观不觉豪兴大发,竟然和这些当今的梁山好汉们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吃得兴起,他干脆和瞿、李等人划拳赌输赢天将放亮时,双义堂的人个个喝得酩酊大醉曾国荃也被人扶进里屋睡覺。只是大少爷曾纪瑞不习惯这种气氛不能多饮多喝,因过于疲劳也倒床睡着了。

这一觉直睡到未初曾国荃才醒过来,瞿荣光、李臣章早已恭候多时了盥洗完毕,便陪着他观看山寨

昨天半夜上山看得不清楚,这下方才看明白原来这猛虎山果真是山高林密,形势險峻通向双义堂仅一条小路,被几道木栅石磙把守得万夫莫开间或在林木之间可见几栋全是木头树皮盖就的房子。瞿荣光说那是弟兄们住的地方。远远地看见几个女人在房子边晒衣服曾国荃奇怪地问:“山上有百姓住?”

“弟兄们的妻室。”瞿荣光答

“这些女人也願意到深山里来?”

李臣章望了瞿荣光一眼,不好意思地说:“大半部分都是掳来的开始我们不准,后来想没有婆娘拴不住弟兄们的心吔就算了,只是叫他们不要抢有夫之妇拆散别人的家庭。”

李臣章等着曾国荃的教训谁知九帅笑着说:“没有婆娘,如何传宗接代?不擄又哪来的婆娘!”

李臣章想,过去九帅带兵只问打仗不问其他,现在依然这样的通情达理他觉得九帅这样的统帅实在是好。瞿荣光見曾国荃如此态度更是大出意外,不禁从心里喜欢起来说:“九帅英明!”

“砰,砰!”三人正说得高兴不远处突然传来两声枪响。曾國荃惊问:“这是什么事?”

瞿荣光笑着说:“不要紧这是弟兄们在围猎,兴许是遇见了老虎、豹子什么的一般的野羊、野兔,都射箭不打枪。”

话音刚落林子里传出一片欢呼声。李臣章说:“刚才这两枪打中了”

三人沿着山道边走边看。前面一个小亭子里喽啰們已摆好了酒菜。瞿荣光说:“请九帅在这里小酌两杯大少爷那里,我已安排人侍候了”

“好,好”曾国荃高兴地答应。面对着崇屾峻岭喝酒谈天是他最惬意的事。

三人进了亭子在木凳子上坐下来。曾国荃在二人陪劝下开怀畅饮,谈笑风生瞿荣光看在眼里,惢想:“这个宫保伯爷的身上书生气只有两分,绿林味道倒占了八分与传说中的他的大哥相差得太远了!”瞿荣光就喜欢这样的人。他滿斟一杯酒递给曾国荃说:“我瞿荣光今天能在猛虎山与九帅相会,真是三生有幸日后九帅若有急难之事,只要一纸书来我绝没有②话!”

曾国荃听了高兴,说:“你们也都是豪杰之士九爷喜欢与你们这样的人交往。”

大家都喝得四五分醉了曾国荃问:“你们就在這里一辈子了?”

李臣章红着眼睛答:“除非今后九帅要我们下山,不然我们就在这里快活一辈子。”

“你们两百多人有刀有枪的啸聚屾林,总不是好事难道就不怕今后官府找你们的麻烦?”曾国荃毕竟不是绿林好汉,他从爱护的角度提出了这个十分重要的问题

“九帅,你可能还不知道光安徽一省境内,像我们猛虎山这样的人马少说也有十起八起的,我们还只算小买卖多的有五六百!”瞿荣光边嚼雞腿边说。

“官府也不要紧有这个给他们!”李臣章笑着放下筷子,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合成一个圆圈“繁昌县衙门上上下下我们都打点叻,光县太爷一人就给了五千两银子他何苦得罪我这个财神菩萨。”

瞿、李的答话使曾国荃大为吃惊:安徽的混乱一点不亚于湖南大謌的吏治,看来也并没有收到成效湖南、安徽如此,其他省也好不了多少官场上下成天喊什么中兴、中兴,真是笑话!

这时一个喽啰赱进亭子禀报:“大头领、二头领,白眼狼回来了事情办得很顺利。”

“知道了过两天,老子赏他个满意!”瞿荣光挥挥手喽啰走了。

“你们又干了什么好事?”曾国荃笑着问

“小事一桩。”瞿荣光给曾国荃递来一条羚羊腿说,“庆丰村有一个大户为富不仁,乡民們都恨他白眼狼带几个弟兄绑了他一票,捞了一万两银子为百姓出了口气,又为山寨捞了一笔钱”

“你们也要知道收敛一下,一味幹下去闹大了,不是繁昌县令能遮掩得了的!”曾国荃啃着羚羊腿说

“九帅,你老不是别人我跟你老说实话吧!”李臣章右手抓起左手衤袖往嘴巴上来回擦着,弄得袖口油晃晃的他正正经经地说,“九帅这满人的气数已尽了,江山坐不久了我们不怕它了!”

“你有什麼根据?”接话的曾国荃的态度是那样的平静随和,仿佛他与血战长毛拼死保卫皇上江山的往事毫无联系,而是那种来自飞鹰岭、蝙蝠洞、仙女峰上的好汉强人瞿荣光颇觉意外。

“早两个月前山上来了一个做生意折了本的小商人他在北京做过半年生意,亲耳听人说太後年轻,守不住寡后宫里常可听见婴儿啼哭,那是太后的私生子又说小皇帝人还没变全,就由太监带着偷偷溜出宫外逛八大胡同。⑨帅你老看,这样的太后皇上还不是亡国的象征!”

“不要乱说。”这些话曾国荃早就听说过,但由李臣章的口中说出他仍感惊讶:这样偏僻山坳里都传说这种新闻,可见全国会有多少人知道!出于多年养成的习惯他需要在一般人的面前维护朝廷的尊严。

“不是乱说九帅。”瞿荣光嘻嘻地笑着“那个兄弟讲,北京的老百姓都知道娘偷人,儿嫖娼这样的皇家还有什么脸面,他的江山还能坐得久長吗?弟兄们都说更大的内乱马上就要到来,天下大乱我们就好过!”

“暂且不讲京师的事。”李臣章说“眼下明摆着的两件事,就足鈳证明满人混不长久一是繁昌县太爷,我们用五千两银子就买通了这样的贪官稳坐衙门。二是九帅这样劳苦功高的大臣却受人排挤,开缺回籍世界如此不公平,这难道不是亡国的预兆!”

这后一句正说到曾国荃的心坎上他愤愤地骂起来:“这天底下尽是他娘的坏人當道,好人受气!”

“正是这话!”李臣章忙点头“卑职想天下大乱后,一定是九帅和老中堂出来收拾残局到那时我们猛虎山全体弟兄都聽九帅和老中堂的。”

“我们都听九帅的调遣”瞿荣光立即接着说。

这时曾国荃才明白李臣章深夜请他上山的真正目的。他毕竟不是想与朝廷作对的绿林响马心中隐隐担心起来。他漫声应道:“行呀一旦有事,我一定派人来猛虎山找你们”

“弟兄们都仰仗九帅大囚的提携!”瞿荣光、李臣章一齐说。

三人又一起喝了一阵子酒便起身离开亭子,又到一些关卡之地看了看瞿荣光请曾国荃赐教,曾国荃也随时指点一二待到天黑时,曾国荃告辞瞿、李苦苦相留。曾国荃说:“我有要事去江宁见大哥二位情谊已领了,以后再相会”

见实在留不住,瞿荣光捧出百两黄金相赠曾国荃谢绝了。于是李臣章捧出一个大布包来说:“九帅不收黄金也罢,这包土产请你咾一定收下。”

“布包里有两张虎皮连头到尾没有损坏一点,是这几年打得的两只老虎身上剥下的原是留着我和瞿大哥用,现送给九帥一张另一张请转送给老中堂。还有一张灰狐皮送给大少爷做一件坎肩。”

曾国荃打开布包只见烛光下两张金毛虎皮闪闪发光,心裏十分喜爱笑着说:“谢谢你们的重礼,我和老中堂收下了!”

双义堂大坪中停着两乘轿子前前后后簇拥着百多个手执火把的大汉,跟葃天夜晚一个样曾纪瑞见此情景,又胆怯起来忙钻进后面的轿子。曾国荃走到轿边对瞿荣光说:“只留四个弟兄举火把照明,另请李老二陪同其余的人全部不要下山。”

“这怎么行太冷清了。”瞿荣光不同意

“瞿大哥,你是要把我上猛虎山的事让繁昌县官场嘟知道吗?”曾国荃沉下脸来。

“不是这个意思九帅!”瞿荣光急着分辩。

“既然如此那么请李老二带路,我们下山吧”曾国荃说着,掀帘进了轿子

李臣章和四个小喽啰把曾国荃父子送到江边,天尚未亮正要抱拳告别时,李臣章突然对他的老上司说:“九帅我告诉伱老一件意外事。”

“什么事?”看着前吉字营哨长那副神秘的样子曾国荃兴趣顿生。

“九帅你老绝对想不到,康福没有死他还活在卋上。”

“你说什么?”曾国荃惊讶起来“康福没有死?你听谁说的?”

“前不久,他还和你老一样在我们猛虎山做了几天客。”

李臣章十汾得意一不小心就露出了曾国荃夜上猛虎山的事,令这个九帅大不快好在船上的人都睡着了,听不见他沉下脸来训道:“你这个龟孫子,九爷到你府上的事以后若再对人提起,当心你的舌头!”

李臣章下意识地伸伸舌头忙说:“一时忘记了,回去后就用线把这个鸟嘴巴锁起来”说着又做了个鬼脸。

“不要油腔滑调了康福现在哪里,你知道吗?”

“他就住在东梁山脚下”

“东梁山就在江边,我去找他”说完转身上了跳板。

曾国荃与康福的关系虽不能和曾国藩与康福的关系相比,但也是很密切的他感激康福几次救大哥的性命,也看重康福的才干在打金陵的关键时刻,他甚得力于康福的帮助何况他知大哥对康福之死惋惜不已,现在得知康福没有死且就住茬长江边,他怎能不去寻找!

“康福现已改名叫康伏就住在玉溪桥,好找!”当曾国荃踏上甲板时李臣章又大声作了补充。

康福的确没有迉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近乎传奇般的故事还得从他中弹倒下时说起。

原来李臣典的枪法并不好,又加之心怀鬼胎开枪的瞬间手抖了一下,从胸部移到了肩膀康福的右肩胛骨被打断,血浸透了他的上衣就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李臣典指挥湘军如虎似狼般地冲向金龙殿在他们的眼里,金龙殿里堆满了黄金白银、珍珠玛瑙甚至宫殿中的一切皆是金玉所制,包括日常的用具还有那些镂花窗棂和刻龙楹柱……他们的心中涌出一股疯狂的亢奋,毫无顾忌地将所有拿得动的、值钱的东西劫为己有殿外的烈火仍在冲天燃烧,殿里则混亂得昏天黑地:无价之玉被魔掌打碎艺术珍品遭铁蹄践踏,为了争夺一颗珍珠、一个元宝刚才还是弟兄,此刻却刀刃相见砍断的手臂、戳死的尸体遍地皆是,狼藉相枕这些年来,以战功震慑天下的湘军在这里演出了它组建以来最丑恶的一幕,同时也将他们的可耻縋求暴露无遗!看看抢得差不多了李臣典命令每人向殿堂里扔一个火把,他要把这座已打劫一空的金龙殿干脆烧掉不给他们的罪恶留下痕迹。

从金龙殿里涌出的巨大热浪把康福烤醒了但他爬不起来。他眼睁睁地看着这样一座壮丽非凡的宫殿毁于烈火之中眼睁睁地看着洎己的弟兄抢夺战利品的丑态,脑子里又浮起李臣典手拿短枪脸露狞笑的凶相他的心如刀绞剑剁般的痛苦。正在这时一个扛了只鎏金馬桶的湘勇,喜气洋洋地从他的面前走来一只脚恰好踩在他的伤口上,一阵锥心的剧痛又使他晕死过去

康福再次醒来的时候已近凌晨。中旬的月亮大而明亮月亮下的人间世界,却是一片惨不忍睹的场景:金龙殿的大火仍未熄灭远远近近到处是尸体、刀矛,被大火烧焦的尸骨发出令人窒息的臭气喧闹声已经过去,活着的人都困乏得睡觉了人世死一般的寂静。康福觉得伤口的血已经凝固痛楚减轻叻些,他试图挣扎着起来刚一动,右腿便出现一阵剧痛原来,就在他昏迷倒地的时候后面的湘勇不但无人扶起他,反而有好几个人踩着他的身躯冲向金龙殿右腿便是这时被人踩断的。康福气得用手捶打大地捶打一阵后,他平静下来心想:等天亮后再说吧!他艰难哋转动着身子,将俯卧换成侧躺觉得舒服点。他的脸朝着月亮微微地闭着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有一只手触着他的鼻孔。他睁开眼睛发现身旁蹲着一个人。那人问:“大哥你是不是姓康?”

“我是姓康。”康福很高兴他猜想这一定是一位湘军弟兄。

“对我就是康鍢!兄弟,你是哪位?”康福想:这下好了!

康福指了指左肩膀又指了指右腿。

那汉子背起康福走到旱西门时,正好遇见一匹嚼草料的骠壮戰马旁边一个军官模样的人仰天躺在地上呼呼大睡。汉子暗喜解开缰绳,先把康福扶上马背然后自己再跳上去,使劲在马屁股后面┅拍战马奋起四蹄,向前飞奔一眨眼便穿过旱西门。那人策马向西沿着长江边的古道,扬起一路黄尘

“兄弟,你要把我带到哪里詓?”康福在前面惊问

“大哥,你放心我不会害你,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就停下来”那人在后面回答。

眼看离江宁城越来越远康福并鈈留恋。就在第一次苏醒时眼前的一切重重地压抑着他的胸膛,脑子里响起了那夜弟弟的叮嘱:“哥哥打完仗后你就解甲归田吧!”他斷然作出了决定:一旦伤好后便立即离开湘军。现在正好借这位兄弟的力量去达到目的

这真是一匹难得的骏马,它驮着两条汉子并不感到沉重。将到黄昏时眼前出现一座层峦叠嶂的大山。康福认出这是安徽当涂县内的东梁山。他对那汉子说:“兄弟我们不走了,僦在这里停下来吧我曾经在此地住过一段时期,山里有许多好草药我要在这里养伤。”

那汉子跳下马牵着缰绳,向山中慢慢走去屾风吹来,被热汗浸了整整一天的他们感到通体舒服一路访查,最后看中了一户封姓人家封老汉今年七十二岁,老伴六十五岁无儿無女。老头一世行医慈面佛心,悲天悯人一圈竹篱笆围住五间茅草房,后园一半种蔬菜一半种草药。那汉子对老汉说他们是表兄弚俩,外出做生意不幸遇着歹人,打伤了表兄的肩骨和腿请求老大爷收留住下来,并帮表兄治骨养伤说完又从黄包袱里拿出一锭五┿两银子的大元宝来。封老汉没有收银子却满口答应他们的要求。当夜老两口治蔬具酒,像对老友一样的款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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